“嗯。”
趙毓的手指順著尚且微潮的長發,一順而下,“那你應該打我,這兩個字是我說的。”
這一次,文湛把他的手給撥開了。
趙毓,“我隻是調侃一下,同時,也讓越箏不要再偽裝乖巧了。”
眼前人的頭發很長,很長很長,從他出生到如今,一直沒有剪過,而趙毓的頭發則是剪過的。文湛的頭發就在手邊,和自己的,可以絞扭在一起。如果,從他那裡取一束,自己頭發也剪一束,合在一起束在一起,就是“結發”吧。
“文湛,你也說過的,把眼睛蒙上,把耳朵堵上,不看不聽,難道事情就不存在嗎?”
“你說,可以做娘子,我知道你是哄我開心,我也很開心。可是,歸根究底,我們之間,還是皇帝與內寵的關係。”
“這不是你的錯。”
“你頭上壓著十二道白玉珠的冕旒,它太重了。我有的時候覺得它才是主宰,我們都是它的傀儡。”
趙毓的手指輕輕插|入文湛的頭發,酥酥麻麻的。
“所以,在它麵前,一切都無足輕重。我不過是一個被廢了王爵的庶民,也永遠都是這個身份,所以,其實越箏說的對。我一個草民,還是男人,住在大正宮,不是帝王內寵,那我是啥?終歸不是太監吧。”
聽到這裡,文湛倏然轉過身子,直勾勾的盯著趙毓。
趙毓連忙說,“即使這樣,我還是依舊心悅您,陛下。您看,我的這份心意是不是足以抵抗十二道白玉珠冕旒的重壓?”
“所以啊,彆人說內寵就內寵吧。”
“不過文湛,我一直有些搞不明白,這個內寵是專門指姬妾,還是隻要在宮廷內,凡是帝王寵信的宦官、孌童,外加像豎刁、易牙、開方這樣的廚子佞臣什麼的都算是內寵?”
文湛,“你問這個做什麼?”
趙毓抓了抓頭發,“雖然無法流芳百世,可是,我也不想遺臭萬年。說實話,我其實內心最深處還是很有信念的人,他日太史令寫《鄭傳》,我可不想與這些佞臣小人廚子什麼的被歸到同一個冊子中去。所以呢,最好的情景就是我沒有名字。這樣,好事情沒有我的,壞事情也沒有我的,我就可以吃喝玩樂一輩子,最後一床緙絲陀羅經被一蓋了事,嘿嘿。”
——緙絲陀羅經被。
這是皇帝大殮才能使用的東西。
承怡這樣說,是許下了生同衾、死同穴的諾言嗎?
文湛把趙毓手中的布巾全部拿了過來,胡亂把自己的頭發擦了擦,又給他仔細擦了擦,濕發乾了之後,他才說,“睡覺。”
“呃,……”趙毓倒是也困了,隻是,他覺得自己忘記了一件極重要的事,至於是什麼事,他實在想不起來了。
多半夜的噩夢。文湛一下子驚醒,從床榻上翻身坐起來。他隻聽見自己心臟劇烈的跳動著,耳邊都有轟鳴聲。他感覺自己額角有冷汗,認真回憶了一下,卻不知道自己究竟夢見了什麼。
香。
他聞到了安息香的味道。
文湛抬手掀開垂下的帷幕,外麵侍候的柳叢容連忙過來,端過來一盞溫茶。他端過來,輕語道,“彆吵醒承怡。”
柳叢容有些詫異的看著他,卻沒有說話,低頭應了一聲,“是。”
文湛覺得有些古怪,他看了看手中的茶盞,——“鸞”!
這是鳳化朝官窯的瓷器,名字就是“鸞”,先帝極喜歡。當年大行皇帝大殮之時,這些瓷器已經全部隨著他葬入萬年吉壤。元熙八年之後,宮中再無一盞“鸞”的茶盞。如今,自己手中的“鸞”究竟是哪裡來的?
古怪。
今夜的一切透著古怪。
文湛猛然想起來什麼,他伸手摸了摸身旁,——空無一人。他連忙看了看自己枕頭,發現也隻有一個,孤單單的擺放在臥榻之上。
冷,徹骨的冷。
“朕,是不是又睡迷了?”
柳叢容硬著頭皮微微點頭,算是確定了他的疑問。
這麼多年了,明明知道那個人在西北,永遠不會再回雍京,他卻總是不死心,總是暗中有期望。
隻是,……
那些幽微不滅的執念究竟是什麼?
他熬透了今生今世,可有得償所願的一天?
這些年,文湛看著自己血肉一寸一寸成灰。
將茶盞遞給柳叢容,他閉了閉眼睛。——方才也許應該是場美夢,自己似乎見到了承怡。
他從西北回來了,他回到了雍京,也回到大正宮,他就躺在自己身邊,原本冰冷的湖絲軟緞也被他的身體焐的有溫度了,他的發絲散落在枕頭上。有的時候,他起身早了,自己身邊隻留下他睡過的痕跡,還有他的氣息,清冽的,像穿過烈酒的水,可以蕩滌一切的清水。
啊!……
文湛睜開眼睛,一瞬間,不知道身在何處,他下意識連忙伸手摸了摸身旁,——空無一人!他連忙看了看自己枕頭,卻發現這一次,臥榻上擺放了兩個枕頭,並在一起,昭示著他不再是孤家寡人了。
皇帝穩了穩心神。
他周圍沒有人,臥榻之旁卻有茶具。
借著月光,他看了看,全部都是元熙九年之後景德鎮官窯燒造的瓷器。
沒有“鸞”,一件都沒有!
此時,內殿之外,有人低聲說話,是趙毓!“這個瓦罐還不錯,吊湯的時候不容易把水熬乾。”
黃樅菖的聲音,“祖宗,您慢點,這鴨子大,一個人撐死都吃不完,又沒人同您搶。”
“彆提了,我今天折騰了一天,回來洗了澡就睡了,但是我這心中總是惦記著,總認為自己忘記一件極其重要的事情。可是,一直到我閉上眼睛睡著,我愣是沒有想起來。這不,半夜自己餓醒了。敢情,我一回宮就餓了,臨睡之前忘了覓食了。”
“哎呦,慢點,慢點。”黃樅菖,“彆說,這酸蘿卜燉鴨子,還挺香。”
“黃瓜,你跑哪去了,怎麼大半夜才回來。”
黃樅菖,“這事是小孩沒娘,說來話長。等明兒,我再跟您細說。”
“好吧。”趙毓,“我再撈兩塊蘿卜,你去拿點掛麵來,咱們就著老鴨湯煮麵吃,味道一定鮮。”
多半晌,趙毓打著飽嗝回寢殿,一眼看見文湛坐在榻上,“你怎麼醒了?”
文湛有些愣怔的看著他,隨後,皇帝從臥榻上起身,走到他麵前,抬手,微微碰觸了一下他的手。
溫的。
實在的。
他是承怡!
他就在自己眼前!
文湛忽然一把抄起來他,兩步回到臥榻,瓷實的壓在豐厚的被褥上!
“不是,你怎麼,……,嗚,……”
趙毓感覺自己身後一涼,隨即,……,甚至還有些疼,他的雙手連忙抓住麵前身下的被褥,用力抓著,手指扭在一起,把褥子都抓成了一坨。
脖頸被凶狠的舔舐著。
“哥哥。”
“哥哥,哥哥,哥哥,……”
文湛亂叫,見血封喉,能活生生割掉趙毓一條命!
趙毓感覺自己是承受了狂風驟雨的河流,卻被堵塞了,雨越下越猛,他的水位越來越高漲,已經壓到了堤壩的邊緣,隨時可能潰堤,那時,巨大的洪流必將洶湧而下,沿著河道淹沒下遊的一切生靈。
他需要宣泄!
他一低頭,用力咬住被褥那一層蒼白的湖州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