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3 人生若隻如初見。(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9361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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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宣平新近收了一家賭坊,已經改了招牌,這個時候,他帶著賬房正在查賬。

四個賬房手底下的算盤珠子劈裡啪啦的亂響,手邊就是這間賭坊曆年的舊賬,他們一筆一筆的核算著。

薛宣平看了看流水,心中粗略估算了一下,覺得這裡的賬目還算清爽。

這裡外麵也沒有那麼多收不回來的爛賬,同時,賭坊原來的東家放出去不少給雍京周圍村落農人買種子度荒年的債,利息不高不低,有的賺,但不會是閻王債那種利息高到敲骨吸髓,弄的天怒人怨。

他開口問其中一位老賬房,“按理說,這種賬目清爽的賭坊就是一棵粗壯的搖錢樹,之前的東家怎麼就出手了呢?”

這位老先生一直跟著賭坊之前的東家,如今也沒走,繼續在這裡。

“老東家去了,幾個兒子分家。”老賬房歎口氣,“家裡的鍋碗瓢盆都要一個一個的數過去,就怕自己少分一個勺。賭坊這麼大的家當,給誰管都不合適,總覺得不到自己手裡,年底分紅利的時候會被刻薄,所以他們就賣了。落袋為安,踏實。”

“哦。”又是一樁這樣的事情。薛宣平聽得多,見得多,不稀奇,隻是不鹹不淡的說了一句,“多兒多女多冤家。”

“也不對。”老賬房絮叨,“那幾位少東家都是我看著從小長大的,孝順厚道,就是娶了老婆之後都變了。要我說,他們鬨到今天這樣兄弟分心,都是家裡的敗家婆娘們挑唆的!”

薛宣平撇嘴,沒說話。他手中一碗豆汁,正齜牙咧嘴的喝著。

這玩意兒味道極其古怪,好像陳放了多年的洗腳水。原本,他根本喝不下去,但是趙毓說過,這是雍京地道的吃食,老雍京人都愛這一口。為了生意,他得儘早學的像個祖孫三代都生在雍京、長在雍京的人一樣,這樣,在這個大碼頭裡,才能更加如魚得水。

他一邊喝著“洗腳水”,一邊估算著時日。

趙毓這幾天出京辦點事,將一件不大不小的事情交待給他。

——“去綺鎮半道上有個村落,咱們那次還在人家家中落腳打尖來著,你還記得?哦,對,就是那戶人家,姓羅。老薛,你找個因由去結識一下那家的男人,然後請他吃頓飯,最後,領著他到南城夕照後街走一趟,最好能見到街北麵桂葉小院住著的女人。”

“夕照後街?”老薛一愣,“那裡不是有一些暗門子?怎麼,老趙你讓我帶著這個姓羅的去喝花酒?我說,你也太摳了,喝花酒咱們上觀止樓,不好南風就去書寓,老趙你的客人怎麼也落不到去暗門子快活的地步吧。”

“不是喝花酒。”趙毓說,“就是讓他見一見桂葉小院住著的女人。還有,你可看住了,千萬不能讓他眠花宿柳。”

“怎麼,這個姓羅的老小子跟你有仇?”

“沒呀。”

“那你怎麼這麼折騰人?”薛宣平覺得可笑,“你讓我帶人家逛窯子,又勒住人家的褲腰帶不讓人家睡姑娘,讓人看得著吃不到,這不是仇是什麼?”

趙毓說道,“那個女人是他的同鄉。當年這姑娘的親爹貪財,把她賣給一個大戶人家做小,結果老爺圖了幾年的新鮮就仍在一邊,再加上她也沒有生養,沒孩子,就被大戶給賣了出來。一個女人家,什麼也不會,有家也回不去,不做這行還能上哪兒淘換口飯吃?老薛,我讓你帶著這個姓羅的去看她一眼,主要是想著讓他警醒一下,高門大戶不是那麼好進好出的。”

——鹹吃蘿卜淡操心。

薛宣平心想著,把手中的豆汁喝乾淨,叼了一根焦圈正嚼的歡騰,外麵進來一個夥計,他一愣,“金花,我不是讓你出城盯著姓羅的那人嗎?你怎麼回來了?”

“嗨,彆提了老大。”那個小夥計要了一碗熱茶,“那個人昨晚宵禁之前進了城,一腦袋紮進咱們這個‘有家賭坊’,根本沒出門。我在外麵蹲了一宿,實在是困的受不住,這才進來討口水喝。”

“賭?”

薛宣平心想,壞了。

“你們誰讓他進賭坊大門的?”

“老大,您這話不地道。”賭坊新任大夥計門清笑著對他講,“咱們‘有家賭坊’做的就是開門的生意。客人要進門,隻要咱開著門,就得讓客人進來,不能拒,這是祖師爺的規矩。再說,金花說的那人我知道,人家一進來出手就是五十兩的銀錠,雍京鑄銀局的硬貨,成色好得市麵上都罕見,咱們做生意厚道,愣是給人家換出了五十五兩的籌碼。老大,我們夠仁至義儘了。”

薛宣平聽完尋思了一下,也是這麼個理兒,他問金花,“誰給他這麼多銀子?”

“那咱們就不清楚了。”

——難道是趙毓?薛宣平一轉念,立刻否定了心中的想法。

趙毓的萬貫家財,有一半是賭桌上贏回來的,所以,他時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就是“十賭九輸”,如果再多算上一句,那就是“一個老實人,如果給他一百兩銀子一張賭桌,再來點小道消息,不出三個時辰,準能傾家蕩產。”

老趙就是這麼一個人。

他深陷賭局,自己就是其中翹楚,自然熟知其中的門道和險詐,絕對不可能把人往邪道上引。

那麼,姓羅的這錢是哪兒來的?

五十兩的官錠,雍京鑄銀局的硬貨,……

倒不是說市麵上絕對沒有這種銀錠,這就如同宋徽宗的畫,黃公望的山水,趙孟頫的字一般,珍稀,等閒小民百姓根本見不到。他姓羅的一個雍京北村的普通農人,平時連五兩、十兩的銀錠子都沒見過,手中怎麼會有這種官錠?

薛宣平想了半天,也弄不明白,所以他馬上就不想了。他問門清,“姓羅的人呢?”

門清笑著說,“那五十五兩的籌碼早用儘了,抵了他說的房契地契之外,還欠了咱們一百多兩的賬。兄弟們按著他,不讓他繼續玩,再玩就剁手。要說,天底下就沒有咱們這麼厚道的賭坊,客人哭著喊著要欠債,咱們愣是把財神爺向外推。”

薛宣平也氣得樂了,“推吧,以後咱們日進鬥金,不在乎這一個兩個過路財神。”

他趕緊出門,到自家賭坊撈人去。

羅金梁(羅小草的爹)覺得自己倒了大黴,一定是今年的風水妨他。

前些年一個遊方和尚說他媳婦的八字不好,不但不能旺夫,而且還會帶衰他們羅家。當時他爹還活著,他這個老婆就是他親爹做主娶進門的。他爹對於兒媳婦的要求不高,就三條:彩禮便宜,生兒育女,操持家務。至於這個兒媳婦模樣品行,還有和兒子是不是情投意合,老頭子根本不在意。

他這個媳婦便宜,彩禮要的比同村姑娘少了一多半,洞房的時候,他就發現這個女人不是黃花閨女。當年,他把這事告訴他娘,他娘又告訴他爹,老頭子抽了一晚上的旱煙,最後歎口氣,“咱家又不是做老爺的,找女人一定要黃花閨女。這女人進門之後,隻要安分,能用,能生養,能乾活就成,彆的,就彆管了。”

小草那個丫頭生的好,可是究竟是不是姓羅,羅金梁也說不準。反正兒子肯定是他們老羅家的種。這麼多年都過來了,孩子養著養著也有感情,他媳婦也安分過日子,羅金梁也就不太在意了,隻是從去年開始,凡是跟著丫頭沾邊的事情都沒個好,——難道之前的冤孽現在才發作?

他正胡思亂想,身邊賭坊的夥計都起身,外麵進來一個人,胖大,身上的衣服料子卻是極好的,他的臉蛋子很肥厚,眼睛被腮幫子擠的快看不到了,卻是笑著說話,“這不是羅先生嗎?怎麼不認識我了?去年夏天,我趕夜路經過貴莊,是在您府上歇了歇腳,我還借著您的院子熬了一鍋肉湯?我啊,我是老薛啊!”

羅金梁感覺,自己的運氣也許沒有用儘,冤孽遠沒有到發作的時候。

寧淮侯府。

趙毓撩起袖子,把手腕露出來,讓崔珩找來的老大夫給號脈。這位老大夫是個軍醫,雲貴義州苗人,祖傳專治不孕不育。

七年前,義州土司叛亂,崔珩率兵平叛,半路上缺醫少藥,他力排眾議,直接征調當地苗醫苗藥,在三個月之內結束了戰爭。那場平亂死人很少,軍費比平時少了三成,撫恤也省了很多,雖然不能說全是苗人的功勞,可是苗醫在其中起了大作用,這是抹殺不掉的。

這位老軍醫一直跟著崔珩,直到現在。他也是七十的人了,雍京住的夠夠的,最後想落葉歸根,死前再看看大婁山,喝一口烏江的水。他向寧淮侯辭行,崔珩給足了川資路費,找人送他返鄉,就是回去之前,最後給一個人號一下脈。據說,這個人是寧淮侯的弟弟。

在雍京城住久了,老軍醫雖然交遊不算廣闊,也知道一些事情,比如,侯門公府多紈絝。這些出身高門的敗家子,倚仗著族中的祖蔭,家中一個兩個出息的子弟撐腰,平日裡不是消磨在煙花柳巷,就是鬥雞走狗,不乾一點正事。

趙毓伸著手腕子,眼睛盯著麵前這位老大夫。他上了年紀,可是眼睛並不渾濁,頭發也一絲不苟,發式卻有些奇怪。老者頭發雖然工整的梳一個發髻,可是前麵從額頭到發髻卻分開一道印,就好像在腦袋上很嚴苛的畫出楚河漢界,再加上他的衣服著左衽,趙毓一看就知道是外族。

趙毓問他,“大夫,我這虛症,是不是好了?”

“好了。”老軍醫剛直的點頭,“以後行房不可再貪,你們總是說惜福養生,不是說少吃一碗飯,少喝一盞茶,說的就是這男女之事。我給你寫一些食療的方子,讓廚子仔細做出來,長久吃下去,不然,貴府上的子息不旺,即便是有孩子降世,怕也是多病多災的命。”

趙毓把袖子撩下去,翻了翻白眼,沒說話。

崔珩就坐在一旁,他低著頭,手中拿著紙撚,正在抽水煙。手下人引著老軍醫離開,不一會兒回來,雙手捧著一張宣紙遞給崔珩,他掃了一眼,上麵寫的都是一些平常吃食,不是什麼大補的方子。

“看來那個老家夥不待見你。”崔珩說,“沒事兒了,他嚇唬你的。”

周圍人都離開,趙毓端著蓋碗喝了口水,他看崔珩,就發現這位依舊低著頭,手指撚著紙撚控著火,不緊不慢吸著銀水煙杆上的紅瑪瑙嘴兒,臉不抬,眼也不抬,一張臉就在煙霧繚繞之後,看不真切,也不知道正在想什麼。

趙毓開口,“你們家的廚子還會做那種花生酥糖嗎?”

“想吃?”崔珩把紙撚抖了抖,扔到旁邊的香爐中,一燃而燼,隨後,他把銀煙筒放在一旁,“那是我的手藝,你想吃,我做給你。”

半晌,趙毓沒吭聲。

崔珩,“怎麼了?”

趙毓抓了抓頭發,“其實不是我嘴饞,是我想拿來做人情。過幾天越箏邀我過王府一趟,我想著他小的時候喜歡吃這種花生酥,就琢磨著帶點過去。我知道你不喜歡他,要是勞動你親手做酥糖,有些不太好意思。”

崔珩看了他一眼,“你想吃嗎?”

趙毓點頭,“嗯,你這麼一說,我也饞了。”

崔珩端起來茶水漱口,把水吐到旁邊的痰盂中,說,“你想吃,我給你做。至於你吃不完想要做什麼,那是你的事,我管不著。”

趙毓,“哦。”

過了一會兒,崔珩問,“雍王叫你過去什麼事?”

趙毓說,“吉王祖產的地契在我手裡。我還沒想好怎麼還給他,這不,他可能有些著急,就托了越箏做個中間人,說找個時候聚一下,商量商量這事。過幾天二月二,越箏想著正好趁這個日子請一些人到他的園子中聚一聚,我小舅子那邊也拿到了請柬,盛家的那個孩子,還有宗政家的孩子都去,他們小孩子湊熱鬨,正好也多認識幾個朋友。這次是我回雍京之後第一次正式登越箏的門,總應該表示一下心意。”

“吉王那個老狐狸,……”崔珩聽著忽然一樂,“我當時還以為他抵押了祖產和你押寶同一邊,沒想到這老家夥看著賊精,其實還是條糊塗蟲。他把所有的籌碼都壓在雍京銀價飆升上了,怎麼,他就真信雍京的銀價永不回落?”

趙毓卻說,“黃樅菖告訴過我,他翻遍史書,就沒見過銀子不值錢的時候。關於控製銀價貨幣這種事,戶部無能為力,朝廷一向放手不管,沒法子,祖宗的規矩,貨幣的真身是白銀黃金,朝廷一向把它們當成物產而不是王朝財政權柄。”

“好多老百姓挖個鍋爐就能鑄幣,模樣弄的千奇百怪,早就見怪不怪了。去年那情景,但凡看了幾本國史有些常識的人,哪個不知道囤白銀能發大財?誰想到雍京銀價一天之內賤的隻剩之前的三成?老吉王當時做的事情,應該是他認為最恰當的。”

“他想發國難財,沒想到搬石頭砸自己的腳。”崔珩冷笑,“這些名字寫在宗室玉碟上的王公們,但凡心中有一絲半縷家國天下,就乾不出這種事。不過,這同我也沒什麼相乾。如今這天下是人家祖宗提著腦袋收割天下人頭打下來的,子孫再怎麼揮霍,也應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