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專門找崔珩借了一輛馬車,還有一個車夫,拉著趙格非和羅小草去謝家私塾。
馬車的軲轆都包裹了厚重的牛皮,車廂下麵也墊著雍京製造局用黑鐵長絲彎曲而成的繃簧,所以,這輛車子壓在路麵上,一點都不顛簸。並且順著車子的行駛,帶著一絲搖搖晃晃的悠閒和灑脫。
兩個小姑娘穿戴整齊,各自手邊一個布包,裡麵是一式兩份的文房四寶。
謝家書院在北城,一個種滿了桂樹的園林。這裡應該很老了,與大正宮一樣,可以凝結時間。它的石磚上蒙著數百年的印記,而建築中的所有木材全部是很難得很罕見的巨木,出自貴州邊陲深山中。
正門上掛著一個木匾。
它看著竟然有些簡陋,沒有上很光亮的漆,隻是刷了一層保護的桐油,顯露出黑檀木自己的本色。
木匾上鐫刻著四百五十年前大鄭宰相李翮的真跡草書,——學海無涯。
“謝家不是清流嗎?”饒是趙格非名門閨秀的做派,此時見到這樣的古樸肅穆的園林,也有些震撼,“清流不應該清貧自守嗎?”
趙毓,“謝冬榮很清貧自守啊。他一天吃兩頓飯,每餐都是一小缽米飯與清湯菜,最多加上一味豆腐。”
“在這樣的院子裡麵吃豆腐,……”趙格非恢複了淡定,“也是一種豪奢。”
趙毓,“他姓謝。”
羅小草則抱著裝著文房四寶的布包,昂著頭,用力看著這裡。
不知道為什麼,她感覺到這樣的肅穆帶著一種不知名的壓抑,讓她的脖子有些酸。
——這就是龍門嗎?
今天是入學的日子,所以書院大門洞開,學子們可以從正門進入。此時書院門外車水馬龍,卻很安靜。
天空開始飄起霰雪。
趙格非過來,伸手領著羅小草,跟在趙毓身後。
這裡是七進的院子,謝翾飛親自迎了出來,他今天拿了一根龍血木的拐杖,看上去有些曲裡拐彎,歪七扭八。
“趙兄,還有兩位女公子,這邊請。”
他們走了一條小路,兩旁是黑石搭的花架子,上麵攀著奇異的藤。
謝翾飛說道,“這是一位故去的堂叔公輾轉從東瀛運來的紫藤,現在時日尚早,依舊是枯朽的樣子,要等到暮春時節才能看到繁花垂落。五月中,趙兄再來,咱們就在這紫藤花下飲酒作詩。”
“酒,我可以喝。這個詩嘛,……”趙毓搖頭,“還是算了。”
謝翾飛也笑,“那你喝酒,你看著我作詩。”
趙毓大笑點頭,“好,那就這麼做,一言為定。”
茶室到了。
按照謝家數百年的規矩,這間茶室隻能進師長與貴客,弟子一律要站在回廊下等候。趙毓不想破壞這個規矩,所以就讓趙格非領著羅小草站在外麵。他對格非說,“彆亂走,照顧好小草。我同謝大夫說一回兒話,馬上就出來。”
門邊緣站著兩個書童,為趙毓與謝翾飛卷起棉簾。
另外有童子奉上冬茶,產自謝家在南邊自己的茶園。從來不外流,隻在親朋好友中互相饋贈一二。
“謝大夫,有什麼事,您直說。”趙毓拿著茶盞,喝了一口,“我在門外見到盛執玉的小閨女了,她應該與格非在一起念書,人家直接就去了書堂,可沒拐彎過來喝茶水。”
謝翾飛苦笑,“什麼都瞞不過你。”
茶室外。
沿著回廊走過來一名女子。
她身上的衣服有些素雅,頭發卻挽了一婦女發髻,戴著一根黃金點翠的步搖,顯得華光溢彩。
這女子走到趙格非麵前,“趙府的女公子?”
趙格非福了福,“小女格非。這位姐姐是……?”
“謝家十一娘。”
趙格非知道,眼前這位就是梅府謝夫人,她連忙施禮,“謝夫人好。”
謝純熙,“我是你今天的功課老師。你父親同我堂哥正在說話,應該一會兒就好,等他們出來,見過趙先生一麵之後,你跟我到後麵的紅豆齋。”
室內。
謝翾飛的聲音猶如熱水浸了太久的茶,帶著清苦的味道,“這些話,真的難以啟齒。趙兄,那位羅小姑娘,謝家不能收。”
趙毓,“因為她出身普通農戶?”
謝翾飛,“我謝家書院百年的清譽,有一點就是從不拒平民。謝家不會因為羅小姑娘出身普通農戶就拒之門外。”
趙毓忽然想起來文湛對他說過,——“換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謝家說一聲”這句話背後真正的含義了。
謝家拒收羅小草,哦,不,是拒收黃槿,因為黃樅菖。
謝翾飛,“我父親對權位看的極淡,這,趙兄應該非常清楚。如今叔父謝枯榮吏部尚書權柄可以製衡左相楚薔生,當年我父親在仕途的聲望猶在其上,可是他誌不在此。他一生信奉的就是張橫渠先生的那句話,——為天地立心,為生民立命,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對我父親來說,這不是一句空話,而且我父親您也認識,他不是一個驕奢傲慢虛偽的人。”
“司禮監一向有傳統,由內閣大學士們親自挑選資質上佳的內宦,後十幾年,在毓正宮以世家子弟的課業嚴苛督導,務必雕琢成大器。如今司禮監這幾位大太監的功課全部出自前朝大學士杜皬門下。
“黃秉筆又是其中翹楚。”
“我在太醫局供奉藥物,與黃秉筆認識,無深交,不過君子之交淡如水。我對他的為人非常欣賞。”
“但是,……”
“我謝氏書香門第,清譽比命重。黃秉筆有奏章上批紅的大權,與他相交,謝家必定被朝野冠上閹黨的名號。”
“閹黨二字太重,謝家承受不起。”
……
趙毓從茶室走出來,有些意外看到謝十一娘。
謝純熙對趙毓說明了來意,就將趙格非領走了。回廊下,隻剩下羅小草一人,雙手孤零零的摟著那個裝著文房四寶的包裹。
“哥哥,……”
趙毓伸手拉著她,“早上你沒吃多少,就吃了半個小饅頭,喝了兩口米粥。咱們又坐了一路的馬車,顛簸,估計你肚子裡麵的東西早被顛下去了。走,我帶你下館子吃飯去。”
羅小草被他拉著,跟著一路走。
穿過依舊枯朽的紫藤架,路過了滿是桂樹寓意著“蟾宮折桂”好兆頭的園子,再向外,就是一重門,一重門,還有一重門的高牆。
“哥哥,我是不是不能讀書了?”
謝家書院門外。現在,這裡已經逐漸冷清,而趙毓他們的馬車旁,就站著今天不在司禮監當值的黃樅菖。
趙毓走出謝家,忽然停下,回頭看了看上麵的匾額。
雪飄的緊了起來。漫天白絮當中,那四個字,猶如黑鐵鑄造一般,堅硬而冷酷,——學海無涯。
大銅爐。
趙毓找了個雅間,在三樓。
偌大的木桌正中央是一個黃銅爐火鍋,木炭燒的旺,中間的煙囪還噴著紅紅的火苗。火鍋中,水一直滾開,咕嘟咕嘟,冒著水霧。
盤子已經把大木桌鋪滿了。
鮮切的羊肉,爆肚,粉絲,大白菜,蘿卜,南豆腐和凍豆腐。甚至連綠豆雜麵條和新出爐的芝麻燒餅也上桌了。
每個人的手中是小碗。
裡麵的芝麻醬混著韭菜花,紅方,細碎的香菜碎末,散著噴香的味道。
隻是。
屋子中的三個人,除了趙毓一個人吃的風卷殘雲之外,那兩個都食不下咽。很快,趙毓也放下筷子。這裡靜寂無聲,除了炭火噴出的呼呼風聲,與水滾的水汽之外,連呼吸的都安靜的。
外麵是南城最繁華的街市。
川流不息的人群,猶如水中遊動的魚。
他們在水中很自在,——他們買菜買魚買肉,一個大包子不過一個大子兒,大雪天一口咽下,帶著太平盛世的滿足。
隻是。
千萬不要從水中抬頭,不然會被窒息而死。
從大銅爐三層木樓的雅間向北望去,即使看不真切,也能隱約看到北城那些門禁森嚴的深宅大院,還有淩駕一切之上的大正宮。
視線似乎是一馬平川。
可是趙毓卻看到了無數不可逾越的高山,蜿蜒著趟不過去的河流,屹立著眾多攻不下的城池。
壁壘森森。
像封土。
大鄭疆域上,看得見的封土屬於王公,在千年間,逐步被廢黜。而看不見的封土屬於讀書人,在人們心中,一代一代傳承之後愈加堅不可摧。
“都哭喪著臉蛋子做什麼?”趙毓拿起來一個麻將燒餅,掰開,放嘴巴中一咬,“活人還能讓尿被憋死?”
羅小草眼淚要落下來一顆。
趙毓連忙說,“我也讀過幾年書,我教你。”
黃樅菖,“您想教什麼?”
趙毓,“這不是明擺的嗎?先來一遍《聖哲芳規》,如果小草書讀的好,咱們明年吃元宵的時候就可以開講《狂愚覆轍》。”
聞言,黃樅菖翻了白眼。
“怎麼?”趙毓,“不成?”
黃樅菖在他耳邊以極輕的聲音說,“這是東宮太子啟蒙用的《帝鑒圖說》。聖哲芳規說的是曆代帝王的勵精圖治;狂愚覆轍剖析了曆代帝王的倒行逆施。您覺得,小草學這個,合適?”
趙毓想了想,“你教。今天謝翾飛還說你的功課是翹楚,你肯定成。”
黃樅菖又同他咬耳朵,“您去同陛下說,以後司禮監的活我不做了,我來教導一個小姑娘讀書。”
趙毓又想,“需要找一個平時沒事做,還會讀書的人,……,呃,有了!”
羅小草聽著,眼淚收了回去。
趙毓,“我表哥,崔珩。”
“可是,……”
黃樅菖有些不確定。他常在司禮監,自然知道一些事情。這位寧淮侯的那雙手摸過刀劍,長|槍,筷子,碗,烤豬腿,甚至是竹笛與玉蕭,還有他府邸中那些妖魔鬼怪的屁股,就是沒有再摸過筆。
崔珩的奏折都是侯府中一個不太靠譜的幕僚寫的。據說那個幕僚就是冉莊人,本身曾經是個賬房,後來算不清楚賬了才給崔珩做的師爺。所以,這位侯爺遞上來的奏折寫的都有些四六不著。這就是聖上大度,不同他計較這些根植末梢的事情,如果換一個主子,他寧淮侯墳頭的草都有一人多高了。
趙毓,“如果我表哥當年沒有睡過頭,誤了殿試,他就是進士及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