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5 黃槿。(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10347 字 8個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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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樅菖正式“收養”羅小草。

他派人到北村接人回雍京的時候,正好是正月二十九,刮著白毛風。村子的人有人探頭探腦,有人竊竊私語,還有幾個嬸娘嫂子給羅小草塞了幾雙新做的鞋子,還帶著些微的眼淚,“哎,咱們女人,就這個命。”

可能是氣氛過於悲愴,羅小草的親娘一把摟住閨女,心口好像被挖肉一樣疼,她原本以為,自己早已經疼的麻木了。

給太監做“養女”,今後這個孩子要麵對什麼,她想都不敢想。

那些宮奴,不能人道,不算男人,也不是女人,可是偏偏喜歡買女孩子做“媳婦”做“養女”,發起瘋來,打罵啃咬是常事。聽說,沒幾年,好好一個女孩子就能被折騰瘋掉,也徹底廢了。

“不去了。”羅小草的娘咬牙,“咱們再想法子。”

“你丫頭不去,你男人回不來。”羅家奶奶站在門框後麵的石頭台階上,頭發蒼白,像個田中草紮的人偶,說話的聲音都似乎帶著白毛風的氣息,“家裡的田產和地契都沒了,我老婆子老了,一根繩子就能一了百了,你怎麼辦,你兒子怎麼辦?以後你也學了大槐樹那戶的玉芳,到雍京糊口去?”

聞言,羅小草的娘一把放開了女兒,用袖子用力擦了擦羅小草的臉,扭身進屋了。

羅奶奶手中拎著一個布包,裡麵是新煮的雞蛋和剛從手腕上退下來的絞絲銀鐲子,一並塞羅小草手中,“彆怕,那個人心善,他找的人再怪,也一定不是壞人。以後,自己照顧自己,多吃一些。我每天給你燒香,求菩薩保佑,妮子,你這輩子千萬不要再回來了。這裡不是你的家。”

那,哪裡是我的家?

——涼坡嗎?

黃樅菖讓人把羅小草帶到老家涼坡,開祠堂,正式把她寫入族譜當中,改名為黃槿。

“你們家的族譜能寫姑娘的名字?”趙毓問。

他的眼睛一直盯著眼前這個全新的,而且新的甚是可疑的號稱供奉著黃氏‘祖宗十九代’的祠堂。供案上麵十幾層牌位都散發著清新的白楊木的味道,刷的桐油還沒乾,像是昨夜剛趕工做出來的一般。

“能多寫一個名字就多寫一個。”黃樅菖笑著說,“人多力量大,顯得我們家有望族的氣派。”

晌午的開祠堂儀式異常隆重。

有些人甚至從雍京送過來賀禮。除此之外,十裡八鄉的叔伯爺孫,外加七大姑八大姨都趕著騾子車過來湊熱鬨。

黃樅菖發達後從來很少回老家,就算回來,也一貫是錦衣夜行,像是盜賊偷運一些好東西回鄉悄悄藏起來。所以,很多人有很多年沒有見過他,有些人甚至訝異他還活著。

這一次這麼折騰,是因為他有了‘後’,即使這個‘後’頗為偷工減料,不能承繼香火,不過對於一個閹人來說,還能妄求什麼彆的。以後他死,有人給他摔瓦盆,他不用做孤魂野鬼,這已經是最大的幸事了。

流水席開了三天,黃樅菖恨不得把肘子塞進每個人的嘴巴裡。

趙毓讓人把羅小草送回雍京,二月二他需要送她去謝家私塾。村口,他對她說,“原本這些天要給你看些書,省的冷不丁一下子到學堂上發懵。不過最近事情多,也就耽擱了。你回蘭葉巷,好好收收心,我讓你姐,哦,就是我閨女,給你準備了文房四寶,你也得熟悉熟悉,看看怎麼用。”

“還有,我拜托了趙大媽,讓裁縫上門,給你做新衣服。謝家書院裡麵全是雍京城的貴女,雖說謝師不拒平民,可是去的所謂平民也都是富商巨賈家的小姐。咱們穿的太樸素,容易招惹不必要的麻煩。”

羅小草聽著直點頭,其實她現在還有些混亂,因為這些天她過的實在混亂。

她忽然又有了一個爹,不過這個爹沒有跟她說過話,一直是下人照顧她,而她那個新爹忙著去塞肘子。當然,她作為正式被寫入族譜的閨女,也被塞了不少肘子,她今天一早什麼都沒吃,還是很撐。

她就這樣混亂中,被人送回了雍京,蘭葉巷。

趙府中,趙大媽已經切好羊肉,準備了大白菜,粉絲,凍豆腐,綠豆雜麵條,還有後街的芝麻燒餅,準備吃涮鍋子了。

一切,恢複了原本的模樣。

似乎,她這些天的經曆就像一場噩夢,眼睛一睜,天就亮了,噩夢褪去沒留半分痕跡。

不!

有痕跡。

她有了一個新名字,——黃槿。

這是一種花樹。

生性強健,耐旱,生命力強悍,帶著野蠻的力量。可以定風沙,可以耐朽蝕,可以在鹽堿地、沙漠中開出最美的黃花。

就是她嗎?

趙毓和黃樅菖卻還需要在涼坡多住幾天。

“楚薔生的痕跡都抹乾淨了。”黃樅菖的聲音極低。

他的屋子周圍都是空地,沒法藏人,牆麵也都是用三尺二的石磚堆砌而成,厚重,間隔聲音,他們在屋子裡麵說話,外麵什麼都聽不見。饒是這樣,他們也在屋子周圍轉了七八圈,徹底確定無人的時候,再細細講話。

“那就好,明天一早,咱們就回京。”趙毓點點頭。

黃樅菖,“難道真有人要查楚相爺的老底?”

趙毓,“老崔的人探查出來,有人過來涼坡問過薔生娘親的事。你也知道,寧淮侯先帝密探出身,他聞事兒的靈敏程度,就連如今的北鎮撫司都要甘拜下風。”

楚左相考科舉入的籍是假的,他娘身家不清白,根本沒資格下考場。當年他買了一個老書生的戶籍,一出手就是進士及第,這才成就了他一生的權位仕途。楚薔生身世的曲折幾乎沒人知道,因為楚相的親爹的確是三湘名門。

如今朝野儘知楚相生在涼坡,想當然認為當年他親爹遊學至此與他娘成親,其實這都是虛的。他娘與他爹的情分隻是一段露水姻緣,他爹在他沒出生之前就逃了。如果不是後來楚薔生自己拚出來的前途,他那個名門之子的親爹早就不記得楚相娘親這麼一檔子事兒。

楚薔生娘大姑娘未婚產子,日子艱難,為了養活他吃儘苦頭,什麼事都做過。這種老底一旦被政敵挖出來,左相權位儘毀。

趙毓說,“我來之前去過相府,問明白了他在涼坡還是什麼親戚,那個老書生早已故去,沒有親人沒有後人,倒也乾淨。總之,一定要在對手咬出這件事之前,把所有的痕跡抹平。這次的事情不簡單,雖然不是波濤巨浪,來勢洶洶,卻暗流湧動,我覺得,應該不止針對楚相。”

黃樅菖聽著,點點頭。

晚上黃老娘親手熬了大碗菜,筷子插|了八個開花大饅頭給趙毓他們端過來,“吃,多吃,多吃。”

她認得趙毓。

這些年,趙毓來過涼坡兩次,為了送銀子讓黃家買地。

黃老娘不知道趙毓究竟是誰,也不知道他同自己兒子的關係,她隻是覺得這個人好,對自己好,對自己家人也好。她原本以為趙毓同自己兒子一樣,也是淨身之後在宮裡當差。可是當他們聊天的時候,趙毓說自己家裡有老婆孩子的時候,黃老娘才知道,她想差了。對於趙毓究竟是誰,她想來想去都想不明白,後來,她索性不想了。他們家的日子好不容才起來,她還想活的長久一些,多享福,把一輩子遭的罪都抹去。村裡的老人兒都知道,人要想活的長,就不要想太多。

“老太太,好幾年沒見了,您老看上去,怎麼……”趙毓端過來大碗,看了看黃老娘,總覺得哪裡不太對勁,可是要讓他說,這一時半刻,他也說不上來。於是含糊問了一句,“您老這些年過的好呀?”

“我好,我挺好的。”黃老娘知道他們兩個還有要緊事說,把飯菜端來,也就心滿意足,“你們趁熱吃,我去給你們看著鍋,火上還熬著米湯。”

“你娘怎麼看上去金燦燦的?”等老太太出屋,趙毓趕忙問黃樅菖,“這是我眼花還是怎麼地,我怎麼覺得你娘今天一身佛光普照的祥瑞之氣?”

“她鑲了八顆金牙!”

黃樅菖掰過一塊饅頭,“我娘一見您來,樂的嗓子眼都開了,那堆金牙在油燈的照耀下,可不就金光閃閃、瑞彩千條嘛?”

“……”

半晌,趙毓才說,“鑲金牙也挺疼的,你娘這是圖啥?”

“我在雍京買了小宅子,開春之後,想接爹娘到京裡住一個夏天。”黃樅菖說道,“我娘覺得自己一鄉下老太太,長的賊難看,怕到了雍京給我丟人,就受了後村她堂姐的二姥姥的攛掇,先把自己拾掇拾掇。首先,她就給自己補了牙。”

趙毓,“你娘堂姐的二姥姥還活著?”

黃樅菖,“那娘們兒輩分高,其實年紀不大,隻是個半老徐娘。”

“哦。”趙毓也不知道說啥,開始安靜的吃飯。一口饅頭,一口大鍋熬菜。

黃樅菖像是自言自語,“我娘鑲了八顆金牙在京裡算是一個笑話。還有其他笑話。酒醋麵局的張衾得了總領太監的差事,算是新紅的紅人,他立馬兒在南城買了宅子,還從窯子裡麵買了一個娘來。”

趙毓,“呃,……”

黃樅菖,“張衾是靜海縣人,她娘常年在海邊,風吹雨打,長的比較皺,他嫌棄他娘不好看,給他丟人,就不讓他娘進京。他買的這個娘之前也紅過,雖然老了,可是風韻猶存,放在宅子裡麵也是一景兒。那些讀書人說我們刑餘之人性子古怪,原本我不服氣,現在仔細一想,也是挺古怪的。”

趙毓忽然說,“這些話是誰說的?”

黃樅菖,“翰林院的溫臣藻和禦史台的顧向坤。”

趙毓,“溫臣藻門第清貴,他們家子息卻不旺,他嫡子生了長孫之後,他秉承君子抱孫不抱子的傳統,每天抱著長孫在後花園亂轉。從他們家第三代出世,他最喜歡的事情就是讓孫子在他肚臍上撒尿。他還說童子尿最養人,至於他自己喝過沒喝過,太惡心,我就沒繼續打探。”

黃樅菖,“……”

趙毓,“至於這位顧禦史嘛,……”

“他兒子是上一科三鼎之一的顧複粹。這位探花郎至今沒有入官場,因為他抽羊癲瘋。顧家探花一直養在深閨,當年媒人踏破門檻,都铩羽而歸,所有人隻道他們家功課緊的狠,顧少爺從來不露麵也是因為前途至關重要。這不,一發榜,顧禦史就做主為顧探花尋了一門好親,是江左名門錢宗海的長女,新媳婦一進門,才知道丈夫一天要抽三頓羊癲瘋,根本不能同房。據說,這位禦史想爬灰,卻被兒媳婦帶的燒火婆子給廢了。當然,這隻是不太靠譜的傳言。”

“黃瓜,這兩位的性子是古怪呢,還是不古怪呢?”

“這個不古怪的標準,是按照公序良俗,還是見人下菜碟?隻要不是他們’自己人’,就黨同伐異?”

有些“讀書人”自認為手握古今正義,眼高於頂,空疏迂闊,點評天下,竟然是誰也瞧不起。

大鄭帝王們生於深宮之中長於婦人之手,腦子中必定塞滿了脂粉味道的不學無術。司禮監的大太監們是權閹,不論政績,就算青史留名,也定然遺臭萬年。

雍京權貴肉食者鄙,甚至不如江南瘦馬雅正。趙毓這樣的則是酒囊飯袋。崔珩那樣的俗不可耐。楚薔生失於汲汲營營。

還有那些喜歡他們字畫,並且出手購買的豪族大戶們都是冤大頭。好不容易有了一些踏實做官做實事的大人們則被譏諷為“風塵俗吏”。至於天底下那九成多不識字的人,則是賤民奴仆。

最後,趙毓說,“實在沒必要想太多,給自己添堵。黃瓜你又不是不知道,每年承天殿的柱子,都有幾個’鐵骨錚錚’的大人們去撞,全天下就他們’先天下之憂而憂’,隻要不聽他們的誇誇其談,陛下就是桀紂暴虐之君,我大鄭立馬亡國滅種。聖上若是為這種事堵心,早就一口血噴出來,掛在太液池邊的歪脖樹上,成鹹魚乾了。”

——呃,這麼想一想,其實陛下的肚腹中當真有一整個運河碼頭。

回到宮中,他同文湛狠狠折騰了一夜,寢殿上高懸的蔓藤蓮花頂差點被掀翻。第二天,不要說起身下地,趙毓連翻身都困難。

文湛披衣下地,用木盤端了溫茶過來,輕輕喂他喝下去,潤潤喉。

幾乎殘廢的趙毓偏還要伸手去扯文湛的衣袍,一隻手擱在皇帝被扯開衣襟之後已然赤|裸的肚腹之上,十分不老實。

文湛抓住那隻爪子,柔和的握著,“怎麼了?”

“陛下。”趙毓笑了起來,“我想摸摸,您這個比能撐船的宰相肚腹還要寬的運河碼頭肚腹。全天下獨此一份,好珍稀。”

硬,武人的勁瘦,像血肉鑄造的利刃。

隻不過,……

咕嚕嚕聲音還是不可抑製從肚子中響起。具有聖主氣息的文湛陛下畢竟也是人生父母養的,自然,也會,餓。

早膳是燉的很軟的翡翠雞茸羹。

趙毓一口也吃不進去,他其實非常累,隻是和文湛鬨了幾下就又睡熟了,等到再醒,已經快掌燈。

額頭上貼著一隻手。

他閉著眼睛就捏過來,放在嘴唇邊上親了一下。

皇帝的聲音,輕笑著問,“如果不是我,你這樣豈不是很唐突?”

趙毓笑著沒說話,手握著文湛的手,慢慢從床榻上爬起來。文湛又喂了他一盞溫茶,他喝完有些精神抖擻,於是手又不安分的摸到了文湛的肚腹。

“陛下,您天生法嚴量窄,現在變得這麼大度,修煉秘籍是啥?”

“除了你,沒有人說過我氣量狹窄。”

文湛把他揪住,讓他安分一些,隨後給他穿了兩層衣袍,再讓他穿好加了駝絨的鞋子,包裹的暖暖的,這才和他一起,一步一步走出殿門。外麵依舊天寒地凍,遠處迎春樹卻有細的花芽冒出來骨朵。

趙毓,“黃瓜收養了小草,還給她改了名字,叫黃槿。開春之後,我在蘭葉巷中也種一株黃槿,等它長高開花,也應該是這樣的黃花。對了,文湛,你說,她們去謝家讀書,小草的名字要不要也改一下?改了以後,她就和過去斷了關係,以後在雍京地麵混,就要頂著新名號了,這是好事,還是不好的事呢?”

文湛看了他一眼,“換了名字算大事,你和謝家說一聲。”

趙毓想了想,點點頭,“嗯。”

半晌,他心中好像想到些什麼,但是這種感覺細若遊絲,此時夜幕垂下,風在禦園遊蕩,把趙毓腦子中的那點東西一下子吹散了。

二月初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