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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程。
已經深夜。
趙毓和尹徵坐在馬車上,崔珩照例獨自騎馬。還沒走出五裡路,他就覺得冷,於是棄馬登車。
三個人在車廂中對視,都覺無聊,崔珩提議,“打葉子牌。”
“籌碼呢?”趙毓問。
崔珩看了看尹徵捧了滿手的緙絲荷包,還沒等尹徵雙手奉上,就被趙毓攔了回去,“彆打小孩子紅包的主意。”
崔珩尋思了一下,又說,“貼紙條好了。”
於是,他從旁邊的小書櫃中抽出來一疊子嵌了金箔的紙箋,撕成一遝子細紙條。三個人拿著葉子牌,一圈一圈打起來,不一會兒,尹徵的臉蛋子上貼滿了紙條,活像一隻被抓鬼天師用符紙鎮住的還魂屍。
這一把牌,崔珩實在狠不下心繼續贏,他伸著脖子看了看尹徵手中的牌,轉回頭問趙毓,“承怡,你小舅子是不是傻?”
“他一上手就是三個萬,兩個筒,還有幾張花。如果他想要拆一下,搏個贏麵,能等到一條龍,贏咱們十八番沒有問題。如果不想搏個大的,把那幾張花打出來,剩下的等咱們慢慢放幾張牌出來,他也能湊成個贏麵,不大不小,也是三四番。再不濟,慢慢湊,等個屁和也可以。可他這樣隨便亂打,毫無章法,毫無算計,完全就是靠天吃飯。這樣的打法要是能贏,老天爺真是不開眼了。”
末了,他還貶損尹徵。
“桂寶兒,你這雲中的紈絝貴公子,連個葉子牌都鬥不過,那你們平時都消遣什麼?不會真是傳聞中那種摟著花娘騎馬過鬨市吧?”
尹徵,“……”
還真是,讓,……,崔侯說中了。
於是,他那張臉在紙條後顯得一道紅,一道青,一道白。
趙毓掀起簾子看了看外麵,雍京城高大粗糲,傳說中建造在鮮血與黑鐵之上的城牆在皓月下、夜色中若隱若現。
他抬手把尹徵臉上的紙條都扯了。
“我們先送你回去。老爺最近心緒亂,又沒彆的事情做,所以對你的學業督的緊了一些。這樣雖然能收一時的成效,卻無法長久。你想不想到外麵讀讀書?”
“我?”尹徵用袖子蘸茶水,把臉上的痕跡又擦了擦,“想。”
趙毓,“我表哥崔珩你也認識了,他做你的先生,怎麼樣?”
尹徵,“……”
崔珩,“啥!!!!”
他正在吃一塊榛子蕎麥酥糕。
這玩意兒本來就又酥又乾,崔珩本來想著吞下之後再喝茶水順順,沒想到趙毓突然一句話,讓他嗓子眼一緊,半塊榛子蕎麥酥糕直接糊在咽喉處,猶如禁宮中暗自處決人犯用的“蘸水貼紙加官”酷刑。
好懸一口氣上不來,堂堂寧淮侯直接去見了閻王老爺。
到了尹府,崔珩還在咳嗽。
他們把尹徵全須全影的送了進去,從尹府回來這一路,喝了半壺水才緩過勁的崔珩一直心有餘悸。
“承怡,你說,要是我今天真去豐都鬼城,那十殿閻羅見了我,一翻開我前半生的生死簿,發現我是個難得的大善人,又死的如此不名譽,隨後一念之仁,讓我留下做鬼差可怎麼辦?”
“那不挺好。”趙毓則說,“跳出六道輪回,你也算得道。”
“不好,大大的不好。”崔珩喝著趙毓泡的茶水,又抱怨,“我上好的單縱茶,讓你泡的比那些便宜館子賣的高末還不如,當真是暴殄天物。”
嘴上這麼說,他還是老老實實的把茶水喝完,“不入輪回固然能躲開修羅畜生道,可是,也會徹底與人道無緣了。”
趙毓,“人活一世如此辛苦,這一輩子就足夠了。”
不。
不夠。
崔珩繼續吃榛子蕎麥酥糕,不再說話。——我心底有一個人,我可以為他生,為他死,可惜,今生無緣,如果有來世,……
“承怡,吉王找你什麼事?”
“咦?”趙毓稀奇,“你怎麼知道是他?”
“我自然知道。”崔珩道,“你以為我為什麼要跟著你去雍王彆苑。你當我喜歡見到越箏那頭小狼崽子嗎?”
趙毓,“彆總叫人家狼崽子。”
“那是啥?”崔珩,“先帝哪裡都好,就是生的兒子們不好。一個一個的,不是王八羔子就是狼崽子。唯一一個稍微不錯一點的,還被他給折騰到山上長伴青燈古佛去了,每天隻能吃些蘿卜白菜,半死不活的熬日子。”
趙毓也不喜歡多談這個話題,他說,“吉王說聖上暗示都察院,對他進行羅織陷害。”
崔珩冷笑,“他的那些事,真翻出來,還用得著都察院羅織?”
趙毓,“吉王做了什麼事?”
“你今夜回大正宮嗎?”崔珩不回答,反而發問。
“嗯。”趙毓點頭。
崔珩,“問他唄。”
趙毓沒說話。
崔珩,“怎麼?”
趙毓既不想說文湛對吉王的看法,也不想繼續詢問崔珩他所知道吉王的過錯甚或是罪過,他想了想,則說,“老崔,我想辦個學堂。”
“嗯。”崔珩不覺得意外。
趙毓,“總是抓著你教,也不是長久之計。你畢竟有王命在身,不能總是無所事事,當真教黃槿他們讀幾年,甚至十幾年的書。”
“今天一早我去了南城,做完事情之後我去了一趟留園,地契全在那。我發現自己南城有一個空置的院子,不小,之前的主人是一戶落魄的書生,科舉屢試不第之後就教書為生。他的兒子後來在河道上謀了個幕府的差事,他就賣了宅子跟隨兒子南下了。那裡什麼都有,就是有些破舊,我想著修整一下就可以使用。”
“暫時還沒有先生,我得去尋尋,看看有沒有人願意過來。”
“學生就收願意讀書的孩子,不論出身,不拒平民,不收束脩,再管一頓午飯。”
“有些貧苦家的孩子們,長到板凳一樣高的時候就是壯勞力,家裡讓他們讀書,即使不出錢其實也是虧的,自然不願意讓他們過來讀書。我讓這樣的孩子在我這裡吃一頓飯,走的時候再拿些窩頭鹹菜什麼的回去,這樣,他們來讀書不但給家裡省了一頓,還能拿些什麼回去,爹娘自然也願意送過來了。”
崔珩,“學堂要掛招牌嗎?”
趙毓,“雍南公學。”
崔珩,“什麼典故?”
趙毓,“雍京南城公共大學堂。”
崔珩聽著有些耳熟,他翻了翻自己的記憶,忽然說,“南城林堂街那裡的‘雍南公澡’是個啥?”
趙毓,“雍京南城公共大澡堂。”
崔珩,“呃,……”
趙毓,“那是我的買賣,就在‘雍南公學’對麵。挨得近,生意做好了,也好補貼補貼。”
崔珩,“我給你寫個匾?”
趙毓搖搖頭。
崔珩,“我知道你有寫字好的人,我就湊個熱鬨。”
“不是。”趙毓說,“文湛也不能寫,這一次我自己寫。”
崔珩,“怎麼?”
“既然是‘不拒平民’的學堂,就不能用帝王將相的字。”趙毓,“我是草民,這一次’雍南公學’匾額,我自己寫。”
一個開始。
像一把孤獨卻鋒利的錐。
希望可以鑽開這些看不見卻堅硬無比的壁壘。
回到宮裡,文湛還沒睡。黃樅菖早已經把趙格非接了回來,直接送回到太貴妃那裡。寢宮的小廚房的灶上滾著人參雞湯。
軟榻上擺著木案,上麵鋪著皇帝用朱砂寫好的字帖。
寫字?
——媽呀,最討厭寫字了。
立刻。
趙毓將自己許諾要與文湛習字的事全部吃到狗肚子裡。
“陛下,既然您已經枉擔著後宮三千的虛名,草民就不能再讓您空耗光陰。”趙毓說著,去扯文湛的袖子,“有道是春宵一刻值千金,如此良辰美景,隻我一人枯坐寫字,實在大煞風景。不如就讓草民學父皇的妾妃那般侍寢如何?”
文湛拒絕,“不好。”
趙毓撒潑耍賴,手段用儘,居然滿地打滾,最後還是被文湛從地麵撈起來,徑自圈在軟榻上,右手塞入一管狼毫。
而。
包裹他右手的是文湛的手掌。
“這幾天不能胡鬨,你身子骨要緊。”皇帝坐在他身後,聲音就在趙毓的耳朵尖旁邊,酥酥的,“這一次,不能再像之前那樣,鬨成虛症。長久下去,對你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