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你有些累,隻描一張就好。”
“承怡。”
“呃?”趙毓的右手順著文湛的力度,不緊不慢的起筆。
皇帝手腕的力度並沒有趙毓之前想象的那種猶如秦王掃六合一般的破軍之勢,而是寬廣柔和,擁有鎮住廣袤山河的力量,猶如他治下的太平盛世。
文湛說,“事情總要有一個開始。”
有開始,就有希望。
今天一早,趙毓送閨女到謝家讀書,隨後去尹家接尹徵,沒想,還沒走到尹府就被薛宣平攔截,徑自扯去南城。
“我本來想著羅金梁的事緩兩天再做。”大冷天,薛宣平跑的一身汗,他用袖子抹了抹額頭,“怎麼也得等你們把羅小草過繼的事情做瓷實了再說。還有,這個家夥在順天府的牢裡多待幾天,讓牢獄之神把他身上那股子衰敗倒黴之氣退一退,省的他出來之後儘禍害家人。沒想到,順天府提前過堂,要把他充軍。”
趙毓,“我們能做什麼?”
薛宣平,“玉芳。”
趙毓,“她?”
薛宣平,“那個女人是良籍,不是何府的妾,她在順天府還有黃冊,不難查。隻有她去順天府作證,羅金梁才不會被定’拐帶何府逃妾’的罪名。”
夕照後街。
娼門林立。
趙毓不是第一次來,卻是第一次仔細看。
晌午的日頭殺滅了夜裡的浮華,顯出的卻不是一種脂殘粉褪的破敗,竟然有一種詭異的、安寧的人間煙火氣。院門洞開的縫隙中,可以看見門戶中,婆子老媽子端著洗好的衣物掛在院子中的麻繩上。小孩子跑來跑去,甚至還有一些繁瑣嘈雜的吵架聲音。如果是不熟知這裡門道的人,初到此處,定然以為這條街不是花街柳巷,反而是一條正經的巷子,隻不過居住在這裡居民都是販夫走卒之輩,引車賣漿之流。
大鄭禮法如此森嚴。人們做夫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舉案齊眉已經是少有的幸事,想要琴瑟和鳴,則是荒唐的妄想,甚至,連想一想也是罪。
禮法容不下一段“山無棱天地合,乃敢與君絕”的愛情,這裡有太多的變數,過於耀眼的人性,在禮教中沒有任何容身之地。
普通人連活下去都很吃力,成家不過是想要搭夥過日子,生兒育女,以後老了有個倚靠。手中有些餘錢的男人,自然可以出來找紅粉知己,在禮教之外喘口氣。夕照後街這裡的女人沒有書寓那邊的昂貴,卻比家中的“黃臉婆”柔情小意,自然是南城這裡,手中有點餘錢,又不能揮霍的男人的溫柔鄉。
玉芳的院門打開,小丫頭出門買烤煙絲。趙毓看著眼前這個女人,斜垂著發髻,挽著木釵,臉上留著歲月的痕跡,卻顯得出溫潤的氣息。
“呦,正主來了。”玉芳倚在門邊,“上次見到這位薛老爺領著羅金梁過來,我就知道有人要拿我作伐。”
趙毓沒說話。
玉芳讓開門,對他與薛宣平說,“喝盞茶?”
屋子很乾淨,趙毓坐下說了來意,“姑娘去一趟衙門,把羅金梁保出來,條件隨便你開。”
玉芳,“我可不想得罪何家。您不在南城,在這尋個樂子就走了。我們還要在這裡討生活,開罪何家,除非我不想活了。”
趙毓,“何家的事,我來處置。”
玉芳笑了幾聲,“如果我就想看著他死呢?”
趙毓,“雖然時過境遷,還請姑娘看在往日的情分上,幫他一幫。”
此時,出門買烤煙絲的小丫頭回來了,把煙絲放在盒子裡麵,又去倒茶。她端了一個木盤,兩個普通品相的青花瓷盞,裡麵放著茉莉雲環。趙毓端起來一盞茶,喝了一口,茶葉也是正經不錯的東西,隻不過是去年的陳茶。
“往日的情分?”
玉芳仔細看著趙毓,不知道怎麼了,今天她特彆想說話。
“當年我讓他帶我走,我還想把身子給他,他不敢,我們的情分就斷了。”
“再說,我又不是遠走他鄉,這些年我就住在雍京城,離我們北村並不遠,快了兩天、慢了三天的路。他但凡想要找我,沒個找不到的。可我等了這麼多年,沒人記得我,所以,留著的那點情分,也磨光了,全沒了。”
薛宣平有些著急,拿茶盞的時候不小心磕了一下,熱水飛濺出來,濕了小丫頭手腕。他連忙道歉,卻不敢去擦。玉芳招呼那個小丫頭過去,她從袖子中掏出手絹,輕輕抹了抹小丫頭的雙手。
趙毓忽然開口,“這是,您兒子?”
“啊?”薛宣平一愣。
玉芳也意外,“我還以為阿冀裝扮的很好。”
趙毓,“他是裝扮的不錯。”
玉芳,“那您怎麼瞧出來的?”
趙毓指了指自己的喉嚨,“男孩子大了,這裡留不住。”
“我也沒想把阿冀留在這裡。”玉芳看向小丫頭的眼睛都是溫的,“其實我們要是認了命,入樂籍,日子比現在要好過的多。開門留客就是正經做生意。那時,不會有一些地痞流氓上門討錢,也不會有順天府的差役們過來找茬,我們也不用每年向何府孝敬大筆銀錢,自己隻留下一點渣子勉強糊口。”
“可是,為了阿冀,我不認命。”
“原本,我也是好人家的閨女,家中不富足,卻是正經農戶。天下四民,我們家排在第二位,不說彆的,比起這位薛老爺還要清白些。家中有瓦房,雖然破,卻可以遮風擋雨,還有幾畝薄田,不用交租子。就算官府的賦稅重一些,胼手胝足勞作一年,正月依舊能吃上餃子。”
“可是,我……”玉芳說著,聲音越來越小,似乎在詢問自己,又似乎不是,“怎麼一下子,就落到這步田地?”
“阿冀?”趙毓忽然開口問,“貴公子全名是什麼?”
玉芳,“姓秦,秦冀。”
冀,希冀。
趙毓知道,玉芳對以後的日子依舊保存著卑微卻頑強的希望。
“既然這麼辛苦也要保留自己的戶籍,一定是為了貴公子讀書的事情。他的年紀應該啟蒙了,在哪裡讀書?”
玉芳搖頭,“沒有書院收他。”
“我收。”趙毓說,“我幫他找先生,以後是否能考出功名來,我不敢保證。我能保證的隻是他可以讀書識字,以後不必倚門賣笑。”
玉芳忽然跪下,又跪爬了幾步,到趙毓腳邊,“老爺,我給您當牛做馬。”
趙毓扯住她,從地上拉起來,“不必。姑娘去把羅金梁撈出來,我去擺平何家,絕對不會讓您有後顧之憂。”
……
不知覺當中,趙毓描了一張字帖。雖然他右手握筆寫字依然如同後媽養的一般,個個都像小白菜,可是風骨卻架起來了。
如果說左相楚薔生的字有萬仞千峰一般,文湛的字就如同趙毓曾經賣過的戰爭債票的名字,——永鎮山川。
趙毓怔怔的看了看自己的右手,——它們也能寫字嗎?
放下毛筆,他的手指上沾染了墨,文湛讓人端了水沾濕絲巾,給他小心擦擦。趙毓低頭看著他擦,皇帝的手指如同極上等的羊脂玉,捏著絲巾,帶著和潤的溫度。
文湛沒有抬頭,卻問,“一直看著我,怎麼了?”
趙毓,“如果你是哥哥,一定做的比我好。”
文湛親了他一下。
這個親吻如同烈火焚烤的鐵,直接烙下。
雖然。
隻是在趙毓的臉頰上。
玉芳是個爽快人,這邊剛答應了趙毓,等隔天,她自己去了一趟順天府喊冤。
幕府一個姓李的師爺是她多少年的老相好。她找他出來,連哄再騙,外加威脅,最後又加了幾滴眼淚,這才讓這位師爺非常勉為其難的去向順天府尹遊說。
“大人,姓羅的這個人,咱們當真是抓錯了。他和那個女人從小一起長大,是同鄉,而且那個女人是良籍,根本不是何家的逃妾。羅金梁就是北村一個農人,家中有幾畝田地也都輸乾淨了,以後也不會有多大油水。現如今有苦主來喊冤,要是扒著不放手,怕引起輿情。大人可就在雍京城,天子腳下,丁點小事也可能聚成大禍。如今皇上剛剛合並了禦史台和都察院,擺明了要整飭吏治,大人可不能在這個時候去撞刀口。”
順天府尹姓劉,雖然是老油條,卻是新官上任,想要燒三把火革除舊弊的勁頭正旺。他同那個南城何家還沒什麼交情,當然不會為了何家給自己惹事。於是,李師爺一說,府尹大人就聽,還不住點頭,直接讓人把羅金梁給放了。
今天倒春寒,又飄蕩了點雪花。羅金梁一出大牢,就看見眼前停著一輛小馬車,車廂上蓋著舊氈子,玉芳從車上下來,手中抱著一個手爐,雖然也是舊的,卻是正宗琺琅彩。玉芳兒子秦冀還是一身小丫頭的裝扮,拎著一個布包,裡麵是幾個燒餅並著一個瓦罐,裝著鹵煮,遞給他。
羅金梁有一種想哭的衝動,於是摟著鹵煮罐子就想要抱玉芳,女子笑著躲開。
“玉芳,我爹已經去了,你跟我回去,我回去就休了家裡那個黃臉婆,我,……”
“羅大爺,您可彆誤會。”此時,玉芳捧著手爐靠在馬車上,“我當時說咱們還有舊情在,隻不過想在您身上撈點好處。我就這點想法,還真沒彆的意思。這鹵煮和燒餅,算是同鄉情誼,您帶到路上吃。從雍京南城回北村,人走快了要兩天,慢了,四天怎麼也到了,要是天下掉餡餅,您能找到一頭驢,那騎著走一天也就到了。您吃飽了,就上路吧。以後,您走您的陽關道,我過我的獨木橋,不用再見了。”
雍京距北村不遠,真的不遠,快了一兩天,慢了三四天,怎麼都能走到。
可是。
卻似乎隔著前世今生。
那裡就是她的前世。
玉芳望著飄雪的雍京天空,看到了幻象:
一個用紅頭繩紮頭發的鄉下丫頭,會種瓜,會割草,會織粗布,會燒飯,會自己繡嫁衣,期待著鄰家的羅哥哥向自己爹提親。她從沒有奢望富貴,隻希望可以像祖祖輩輩那樣,本本分分,勤勤儉儉,孝敬公婆,為羅家開枝散葉。又因為不遠嫁,她甚至可以時常回去看看爹娘,照看弟弟。
忽然一陣風。
天空的雪花打著旋,一下子就散了。
玉芳眼前的幻象也散了。
不知怎麼的,她覺得自己在奈何橋上走了一趟,於是再也不多看羅金梁一眼,讓兒子搬了凳子墊在腳下,她踏著上馬車。
秦冀也上來,揮了一下馬鞭。
老馬像個蹣跚的老人,拉著這輛破舊的馬車,一步一步向夕照後街走去,車軲轆一圈一圈的轉著,似乎村東頭那條河,永遠流淌,永不停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