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時,趙毓送薛宣平出來,“老薛,你回去把綺鎮的地契好好整整,過段時日,咱們要去那裡看看。玉碎珍珠雖然播種的晚,要等穀雨之後,現在也要好好準備了,不然,今年人心惶惶的,我怕影響收成。”
薛宣平見到崔珩,他見過他,卻不認識他。不過他是生意人,秉承‘多個朋友,多條路’的原則,想要過來打聲招呼,崔珩卻像是見到瘟神,馬上挪開身子,讓開一條寬廣的大路,讓他速速離去。
薛宣平,“……”
趙毓見他離開,招呼崔珩進屋。
崔珩帶來兩塊杜梨木,翻刻的是《左傳·宣公十二年》的一頁,他到回廊的時候從布袋中拿出木板,正好看到那句話,——‘君以此始,必以此終’。
這是當年杜玉蟬送給他的話。
猶如一句箴言。
趙毓接過去這兩塊木頭,翻來覆去的看了看,“手藝真好!這些老師傅我到年底每人給十兩銀子,然後給他們找個寬敞的地方住,派個做飯的廚子過去,專門伺候他們夥食。一日三餐,外加一頓宵夜,另外再加一盅燉湯,包管他們,……”
崔珩接話茬,“不到一年,絕對見閻王爺。”
趙毓,“不至於吧。”
崔珩,“這些老家夥常年吃素,你的廚子做的東西要賣錢的,味道太重,吃多了會出事。這些你彆管了,隻管年底的銀錢,其他的,我管就得了。”
“好的。”趙毓從善如流,“現在坊間書本昂貴,主要是紙貴。還有,給這群蘿卜頭練字絕對不能用宣紙,那東西號稱‘千年壽紙’,寫一百個字,廢一遝子,毓正宮用得起,雍南公學用不起。我讓人從南邊找造紙的師傅,看看用雍京周圍的蘆葦雜草什麼的能不能造些紙張,不求好看,也不求傳世什麼的,隻要能用,便宜就好。”
“嗯。”
“老崔,你寫大字的手藝沒丟吧。”
“咋?”
“給我寫塊匾。”趙毓有些垂頭喪氣,“我練了快仨月了,這筆字就跟開水泡漲的窩頭一樣,根本拿不出手。”
崔珩,“你左手又沒廢,左手寫。”
“我左手寫的字太像楚薔生的字了。”趙毓有些苦惱。
“怎麼,你怕有心人認出來,給楚左相添麻煩?”崔珩嗤之以鼻,“他寫的‘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的木牌就在眼前,要是有心人早就認出來了,不在乎再多一塊匾額。”
“其實,……不是這個原因,……而是,……”趙毓有些支支吾吾。
崔珩眼眉一挑,“狼崽子不願意?”
趙毓,“……”
崔珩頗有些恨鐵不成鋼,“你現在怎麼變得這麼窩囊?”
趙毓隻能抓了抓頭發,把原本就有些絨的頭發抓的更亂了些。還能怎麼著,窩囊就窩囊吧,家家有本難念的經。
崔珩,“我寫的東西就能用?”
趙毓,“你很久沒寫字了,旁人不認得。隻要你現在手藝沒丟,寫的出來,就掛的出來。我記得,小時候見過你寫字,挺好的。”
崔珩,“寫哪幾個字?”
“雍南公學。”趙毓,“這是正匾,要掛在書院的大門上,明晃晃的招搖過市。”
“那成,我回去試試。”崔珩把木牌拿了回來,裝入布袋。
晌午吃飯的時候,都是趙格非,崔珩,還有趙毓和公學的夥計和被寧淮侯稱為‘窮酸’的先生們在飯堂一起吃的醬菜涼飯。
大家吃完散夥。
先生們回自己的院落午睡。
公學後麵有河,趙毓讓崔珩帶著趙格非去釣魚,晚上熬湯,他自己拿著缽盂盛了些飯菜,還有一個粗陶碟子,裡麵裝了幾塊蕎麥酥,用木盤端著,回到後麵。
書房中,文湛依舊在寫字帖,這些是給學生們描紅用的,所以不能寫的太好,也不能寫的太差。寫太好了,容易被人偷走賣錢,寫太差了,容易把學生們的字練歪。於是,文湛改用左手抓筆。
字帖寫的很工整。
他人也安靜,凝神靜氣,致使周圍的氣息也略顯凝滯。
其實,趙毓讓寧淮侯寫正匾,文湛千萬個不願意,隻是,這個不願意的緣由過於憋氣,根本說不出口。於是,千言萬語化成一句話,——崔珩不學無術,寫字難看。
“物以類聚。”文湛放下筆,才說,“這位崔姓三等候用的幕府寫的折子都錯字連篇,他本人還抓的住毛筆嗎?”
趙毓把木盤往木案上一放,“不管怎麼說,老崔是公學的功臣。現在有先生了,不用他了,可是在剛開始的時候,所有文課都是他一個人教的,為了這,他把那些啟蒙用的書本嚼碎了,一點一點喂到學生們嘴巴裡麵的。這些年他就算再不學無術,再閹割自己的本事,寫塊匾的功力還是在的。”
文湛,“哼。”
趙毓,“吃點東西。”
文湛,“不吃。”
趙毓,“吃點吧,都寫了多半天了,你不餓?”
文湛,“不餓。”
趙毓,“我給你偷藏了兩塊蕎麥酥哦,宮裡的禦膳可做不出來這樣的西北鄉村小點心哦,很甜哦。”
文湛規製了一下木案上的紙張,伸出來一隻手。
結果,等了好久,玉白色的手心上都沒有落下趙毓口中那個甜蜜美味難得的蕎麥酥。
他扭頭,就覺得嘴唇上一熱,趙毓把蕎麥酥徑直喂到他的嘴巴中,以親吻的方式。——果然,很甜。
河水邊。
趙格非認真的把抓到的蟲子穿到魚鉤上,扔到水中,雙目圓睜,看著水麵,等待有魚兒願者上鉤。
崔珩則躺在已經露出青色的草地上,嘴巴中叼著一根蘆葦草,翹著二郎腿,正在看天。
“表叔,您不釣魚?”
“你釣就好。”
“難道您不會釣?”
“我沿著河床子摸魚的時候,你爹還穿開襠褲呢!”說著,崔珩起身,盤腿坐著,看著水麵,“冉莊就在白洋澱邊上,你不知道?”
“不太清楚。”趙格非道,“我一直以為隻有南邊的人水性才好。”
“冉莊人水性也好。”崔珩說,“冉莊人野性,好鬥。一百年前大鄭鬨倭患的時候,有些東瀛倭人竄到冉莊,就被冉莊人收拾的夠嗆。當年,那些老祖宗們挖地道,在地道裡麵灌入水火,讓倭人有來無回。老百姓自己尿罐子做火雷子,埋在土裡,專門炸那些探路的倭人,雖然威力比火銃差,卻能殺人。”
趙格非點頭,“嗯,我聽我爹講過。”
崔珩來了興致,“你爹還跟你說冉莊什麼了?”
“響馬,大餅卷肉。”趙格非想了想,“直隸總督署和官府菜,最讓人難忘的就是一味黃燜魚翅。”
崔珩聽著就樂。
“還有。”趙格非,“冉莊人通音律。”
崔珩卻真的笑了,就像是初春湖麵冰層炸裂,“冉莊人不通音律。”
趙格非不懂,“我爹並不懂音律,可是他用笛子還能吹出幾首小調,很好聽。我一直以為是冉莊那邊有通音律的傳統,讓他隨便也能吹上幾首。”
冉莊人不通音律,通音律的是他寧淮侯。
此時,崔珩看著水麵上的魚漂,正在一下一下的向下點頭,似乎有魚兒咬鉤。他一伸手扯過趙格非手中的魚竿,手腕用了巧勁,魚線撐勁,將魚兒從水中拉扯了出來。果真是一條大草魚!它似乎在水中已經生長了很久,肥胖頎長,像是要成精。
崔珩,“走,烤魚吃。”
趙格非,“今天不是寒食節嗎?”
大鄭的傳統,借著寒食節的清苦來彰顯政治的清明。
崔珩,“寒食節不讓動灶火,沒說不讓動野火。”
他把草魚從魚鉤上扯下,扔到地上一下子摔暈,說,“你一個半大的丫頭,又是個書生,我一個外戚出身的粗人,政治清明與否是那些忠臣良相的事情,和咱們無關。寒食節咱們吃條草魚,灶王爺不會劈一道雷下來,他老人家正忙著用雞毛去插各家各戶的灰燼,看看哪家不顧禁令私自燃火造飯,沒空管咱們。”
清明節過後,雍南公學複課,梁十一帶著孩子過來。一到大門外,就看到一個壯實的男人,正背著手,站在門框子前麵,昂著腦袋,正在看一塊嶄新的木匾。這個人梁十一見過,就是在抓捕西疆大長老的時候遇到那個腆著肚子的胖子,叫薛宣平,如今是元承行的大掌櫃。
“真好,當真是好。”薛宣平還喃喃自語。“好到極點。”
——雍南公學,四個字,鐵馬冰河的刀光劍影中,卻帶著根骨極正的書卷氣。怪,卻難得,也好到了極點。
這塊匾上的字是大篆,早已經淡出人們的視線,隨著古老的故紙堆被束之高閣,卻在天下人看不見的地方被隆重使用著。西北道曾經秘密采過玉礦,趙毓控製這件事,知道的人不多,薛宣平卻是其中之一。他知道那些玉石專供宮廷,其中一塊千年不遇的籽玉雕刻成如意,上麵刻了幾個字,字體就是大篆。
薛宣平嘀咕著,“難道,老趙當真要把這個公學做成萬世基業?”
梁十一叫了他一聲,“薛先生。”
薛宣平一扭頭,……,如今他也瘦到可以扭動脖子而不必轉動粗壯的身軀,於是,他雙眼一看是梁十一,那個吃人不吐骨頭的北鎮撫司的朝廷鷹犬與走狗,——“媽呀!”他叫了一聲,撒開兩隻腿,躥的比肥山羊還快!
梁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