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Black Flags II……(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10208 字 8個月前

於把總從葫蘆總倒出一碗燒酒,咕嘟咕嘟灌下去,正全身發熱,舒服的仰躺在熊皮椅上,就聽見外麵一陣亂,何蓮生渾身是血的闖了進來。

“於把總!”

“快!”

“點狼煙!”

“冰湖北岸有高昌王旗!”

“什麼?!”於把總一怒,想要從熊皮椅子上鯉魚打挺,卻因為燒酒上頭,讓他直挺挺的倒了下去,“小兔崽子,吃飽撐的沒事找事,你再滿口胡沁,小心我抽爛你的命根子!讓你老何家斷子絕孫!”

何蓮生被他罵懵了,“於把總,您這是,……”

於把總,“你說冰湖北岸有高昌王旗,那我問問你,你親眼看見了?”

“呃,……沒有。”何蓮生說,“可是田大叔看見了。”

“老田頭?”於把總怒氣直衝腦門子,“他整天神叨叨,這個老糊塗,離死不遠了!幾百年來,北鎮這裡冷的連個帶毛的活物都沒有,你他娘的還想見高昌騎兵?我呸!高昌王早八百輩子見閻王爺去了,他那些殘餘都被釘死在西北,還想到咱們北鎮?!你以為他們是鷹隼,能飛過一萬裡的凍土荒原?”

何蓮生,“我雖然沒有親眼見高昌王旗,可是田大叔已經被他們的利箭射殺,以身殉國。我穿密林回來,騎兵無法通過,隻能繞行無妄川,至少比我落後三個時辰。於把總,快,上長城,晚了,就來不及了。”

“哈哈!”於把頭,“你們一個一個的都是他娘的罪人,萬裡流放到北鎮做苦力,死就死了,用土埋都嫌臟,也配說自己殉國?何蓮生,我看在你親娘用身子伺候老子舒坦的情分上,不和你計較這一回。要命的話,麻利的給老子滾!”

“你!……”

何蓮生感覺自己的臉皮被活生生的撕扯開。可是,此時不是計較私人恩怨的時候,有些話必須說。

“於把總,我是罪人也知道,如果高昌騎兵從北鎮破關,你沒有及時點燃烽煙,就是滅族大罪!”

一天!

隻要一天!

我不相信這裡的安寧支撐不過這最後一天!

如果點燃烽火,戰事一起,我再也無法離開北鎮。可是,隻要我支撐到徐總督新委派的王把總到北鎮,一切都是他的罪過,我就自由了。

於把總想要何蓮生閉嘴,他越著急,酒勁越上頭,他想要抽出放在手邊的長刀,劈開麵前這個亂說不詳之言的小兔崽子,可是手指怎麼也不聽使喚。他掙紮了半天,刀還沒有抽出,身後屋子中一個女人裹住棉袍子跑過來,向他賠了不少不是,死拉活拽的把何蓮生拖離這個院子。

“娘!”

一股強烈的屈辱如同酸苦的膽汁,一下子湧上咽喉,堵住何蓮生的嘴。

他想要甩開女人的手,可是他娘的手指如同鉗子一般死死抓住他。他想要嘔吐,可是卻什麼都無法吐出。

“娘!”

“兒子,聽我說,你快走。”女人的額頭是細致的,即使經過了風刀雪劍,依舊留著原先江南士族婦人的柔美,“你說的話,我都聽到了。這個於把總一心隻想著和下一任交接,根本不想引火燒身。他不會點烽火的。”

何蓮生,“那我上長城!”

“混賬!”女人雙眼一厲,如刀一般,“你爹是個愛惹事,敢做不敢當,連累妻小的窩囊廢!你學什麼不好,偏要學他這個?長城垛口有重兵把守,憑你一個人,不要說點烽煙,就算靠近垛口一裡,恐怕都要被硬|弩射成篩子。”

“你活膩了?”

何蓮生,“可是,……,娘,高昌人,……”

“那與你何乾?”女人的聲音如同浸潤了鴆酒,“北鎮的人都死絕了,不正好?”

何蓮生,“……”

女人忽然一笑,“高昌人破境入侵,北鎮的一切都會煙消雨散,貯存在這裡的罪檔都會被毀滅。”

“兒子,你走!”

“隻要你離開這裡,山高水遠,天大地大,不怕沒有容身之所!以後更名換姓,外人不知底細,哪個知道你就是北鎮脫逃的何蓮生?等風平浪靜之後,你再找個正經營生,娶妻生子。兒孫一出生身家清白,永遠不會背負著罪人的重枷再任人踐踏!”

我們隻是罪人。

是大鄭遺棄的罪人。

我的生死在大鄭如同螻蟻。可為什麼,我們還要守住北境門戶,為什麼,我們看到敵軍還要用命來示警?

為什麼?

世上很少僥幸。

於把總在夜晚之前看到了前來代替他鎮守北鎮的王把總,他們喝了酒,吃了乾肉和烤魚,還有牛乳釀造的酸漿酪。如果不是王把總新來乍到,不敢過於逾越規矩,於把總甚至想要把何蓮生的親娘叫過來陪著王把總睡覺。

於把總沒有多喝酒,因為他要趕夜路。

吃喝完畢,他把一切事務砸給新來的王把總,就帶上自己早已經收拾好的包袱,如同逃命一般離開北鎮。

他甚至沒有把自己牆麵上那最後一個“正”字補全。

那個字,依然像個漏底的尿壺。

並且。

已經永遠也無法補全了。

於把總一出北鎮就被一支弩|箭射穿咽喉!

他倒在草地上,正好看見頭頂的星河,此時,他居然有些後悔,怎麼從來沒有抬頭看看夜空?這些年,他究竟做了一些什麼?

殺戮在寂靜的夜中展開。

何蓮生被他的母親趕了出來,他躲在山林陰麵向鎮子中看,卻什麼也看不到。

沒有人點燈。

這就是戰爭!

他驚異於原本鮮活的人一瞬間頭身分離。

“身體發膚受之父母”,原本不舍得剪掉的頭發,被小心保護、免於受傷的身體,健康的四肢,傳上鞋子,不至於被草根石粒割壞的雙腳,此時都像被隨意丟棄的腐肉。昨日還說笑著要用魚皮給外孫做一身衣服的孫大娘,被一把長刀切飛了腦袋。她臉上的笑容早就消失的沒有蹤影,恐懼凝聚在麵皮上,那顆頭顱像個蟈蟈籠子一樣骨碌骨碌的滾著,她張開的嘴巴在滾落的過程中,塞入了雜草,野花,還有早已經乾涸的狐狸屎。

“後生。”

何蓮生似乎聽見了老田頭的聲音。

“打過獵嗎?”

“遇過狼群嗎?”

“一頭被鬥敗的狼在狼群中可能活的不如狗,隻能吃殘渣,可它依舊是狼。一旦狼群被攻擊直至毀滅,它就不再是狼,而隻是一塊肉。一塊被野狗啃噬,被撕咬,被丟棄,在泥坑中腐爛的肉。”

何蓮生緊緊攥住手中的包袱,裡麵有他娘偷來的一把軍刀。

他看著東方。

那裡是長城垛口。

與此同時。

北鎮外,一座土丘上,幾人端坐於匈奴駿馬之上。一人伸手,摘掉原本照在頭上的黑色披風,露出清冷如月光一般的額頭,與一雙藍色的眼。

“穆先生。”他看著眼前這場黑暗靜寂的殺戮,如同看著一株被修剪的不甚合心意的曼陀羅花,“你們鄭人有一兵書,流傳數千年,過多的謬誤,過多的演繹,不過,其中有一句話,此時卻非常應景。”

穆慎之是隨侯石寰幕府第一人。

這些年見慣了戰爭,也見慣了殺伐,卻第一次見眼前這種人。

新一任高昌王擁有一雙冰藍色的眼睛,仿若昆侖萬年不曾消融的堅冰;可是,他卻說著一口金尊玉貴的雍京官話,那種語調和聲音,就像是雍京不可一世的王侯。這兩種特質原本是血仇,是戰爭的對立雙方,是不死不休的死敵。此時,卻匪夷所思般的融合在同一個人身上。

“國雖大,好戰必亡;天下雖安,忘戰必危。”高昌王不笑,忽然扭頭看著穆慎之,藍色的雙眼如同刀鋒,“先生可知道,此話出自哪一本兵書?”

“司馬法。”穆慎之,“仁本。”

“數百年來,你們西北邊境承受了整個王朝對抗外敵的戰爭,那裡的邊民如同狼一般的凶猛。”高昌王說道,“雖然北境這裡也有些戰亂,酷烈程度卻遠遠不及西北,所以,這裡的人就像兔子和羔羊一般。穆先生,您給我的這張地圖,正當合用。使我知道鄭的北鎮防守最弱,長城如同虛設,不燃烽火,這樣我們可以走的更遠。多謝。”

這句謝,說的如同尖銳鋒利的利劍。

穆慎之想要解釋,卻張張嘴,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無論他說什麼,他就是可恥的背叛者。

高昌王卻又道,“讀書人,雙手沒有拿過比毛筆更重的東西,更不要說刀劍了。如此,書生又如何在亂世保全自己的身家性命?自然是良禽擇木而棲。既然你們的皇帝辜負了隨侯,也辜負了你,穆先生另投明主,如同魏鞅相秦,誘敗魏軍一般。在戰爭中勾結我這種異族,對你們讀書人來說不算失節,也不算什麼嚴重的事體。先生是儒生,自然知道,孔聖人尚且——如有用我者,吾其為東周乎!何況你這種凡人?”

穆慎之卻絲毫沒有鬆一口氣的感覺。

相反。

他感覺自己的咽喉被人扼住了。

一個異族的新王,如此熟知大鄭聖賢教化,卻沒有絲毫敬意,反而扒皮誅心一番,讓穆慎之簡直無地自容!

殺戮已經停止。

高昌王看著靜寂的四周,似乎有蟲兒鳴叫的聲音,更顯幽謐。

忽然!

他眼神一烈。

長城垛口有火光!

高昌王沒有使用任何弓|弩,他隻是從馬背上的箭筒中輕取一支羽箭,手指微微一彈,這根羽箭好似承受萬鈞之力,切開夜幕,直入烽火台!

一聲慘叫。

何蓮生已經沒有力氣拔出胸口的羽箭,他提著最後一口氣,將胡楊、羅布麻、甘草與紅柳做的柴薪澆了胡麻油,用火把點燃。狼煙伴著火光,衝破夜空,直直升起。

下一步,高昌王的馬已經踏上長城的青磚。

高昌王下馬,沿著青磚一步一步,他到烽煙前麵停止腳步,看著已經瀕死的何蓮生,“你怎麼不逃?”

何蓮生,“逃不了。”

“為什麼?”高昌王道,“我不知道有活口,自然不會繼續滅口。”

“逃的出北鎮,卻逃不過內心。”何蓮生握住嘴,鮮血洶湧而出,“我何氏書香傳家,養不出這種子孫。”

高昌王忽然問何蓮生,“你叫什麼名字?”

然而,再也沒有回答。

何蓮生死了。

沒有人知道他的名字,沒有人知道他死前做過什麼。他就如同一粒須彌草芥,無聲無息的消逝在大千世界當中。

一個彈指之後,十裡外的第二個烽火台也燃起烽煙。

穆慎之趕上烽火台的時候,正看到此景。

他以為高昌王功虧一簣會發怒,沒想到,此時,這位莫測的人看著眼前烽火狼煙,眼中的堅冰似乎被融化。

高昌王望向南方。他的眼神如同雍京城外那條落滿了桃花的鎬水一般,竟然帶著一絲令人無法置信的柔情,似乎,那裡不是與他的部族擁有數百年血仇的敵國,而是他最深刻的思念。

第三個烽火台升起狼煙,第四個,第五個,第六個,……,整個長城如同一條燃燒的巨龍,從北鎮一直蜿蜒越過大鮮卑山,直入山海關。

這是“他”的國度。

這個國度總有一些人,外表脆弱,雙手似乎從來沒有拿過比毛筆更重的東西,卻有著不屈的魂魄。

永遠不會在入侵者鐵蹄下呻|吟,也永遠不會在屠刀殺戮下顫抖。

寧為玉碎不為瓦全。

像“他”!

穆慎之隻覺得這個高昌王猶如屠刀一般,——殷忘川。

一個十足不像高昌人的名字。

卻是他們的王。

此時,他方見高昌王右手一直拿著一串念珠。

看紋路應該是海南黃花梨,似乎從不離手,已經被磨出玻璃底,木串如同琉璃一般通透。用黑色絲線纏了金絲打成絡子,綴著一塊羊脂玉雕刻的玉牌。上麵大篆雕刻著“承怡”兩個字。

——祈王府的舊物?

並且,似乎是祈王曾經的貼身之物。

為什麼會在異族人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