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3 Black Flags II……(1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10208 字 8個月前

113

大鄭北境。

冷。

這裡是凍土。

冬天可以看見綿延五個多月,似乎永遠沒有儘頭的黑夜。日頭就像個會劃水的蛋,順著解凍之後的鴨子河,飄飄蕩蕩,一去不複返了。開春之後好一些,老天似乎想要彌補嚴冬對大地造成的傷痛,大半年都是白晃晃的。

守邊的老人身上裹著熊皮袍子,蹲在鬆林邊緣,看著天。

那個日頭好像是抱窩的蛋,在鴨子河漩渦中打著旋的膩著,怎麼也不走。人家都說日頭東升西落,可是這裡的日頭卻是在人頭頂上轉一圈,貌似要落入大地,一眨眼,就如同扔到地上的蹴鞠用的鞠,一個鯉魚打挺就蹦了起來。

老人手中一根細杆子,尖上圍著一個網,裡麵掛著一隻小魚,專門抓鳥。過往的鳥,隻看到食兒,根本看不到網,好像都不長眼睛一般,一群一夥的向裡麵撲。老人手腕一轉,就把這些瞎家雀兒捏在股掌之中。

“田大叔,您這是做什麼?”

老人不用抬頭就知道,說話這嫩聲嫩氣的,隻有何蓮生。這個何生排行第三,剛從南邊過來。他家是讀書人,有功名有田土有房產,屋後還有菜園和老桑樹,日子過的相當不錯,可是因為他爹熱心腸,愛幫人,莫名其妙的就卷入了一場大案,即使是族長地保力保,最後也隻落得個舉家流放的後果。

“趁著鳥多就多撈點,用粗鹽醃起來,過冬的葷菜就有了。”

老人依然不抬頭,從網子中掏出一隻鳥,兩根手指一用力就扭斷了鳥脖子。隨後,他趁著鳥死不久,身子還熱,還軟,從袖子中掏出一把刀,在鳥頭頂一劃,直接弄開一道口子,再用力一扯,鳥的這層皮,連著羽毛直接被擼了下去。一隻鮮活的飛鳥,眨眼之間,就剩下一條血淋漓的死肉貼在骨架子上,被老人仍在一旁的木條籮筐中。

何蓮生看著頭皮有些發麻。

“後生,彆怕。”

老人說話不太清楚,帶著身子黃土埋了半截之人特有的混沌。

“北境這裡不比大鮮卑山南邊,森林廣袤,水草豐美。這裡一到冬天什麼活物都沒有,河水冰凍一丈二,想要撈條魚,你得鑿開大山那麼厚的一層冰。那個時候,連地麵上的苔蘚都是枯的。咱們不趁早準備些吃的,人還活不活?”

老人說著,開始扭斷第二隻飛鳥的脖子。

何蓮生不敢動手,甚至不敢看,不過,他坐在老人身邊,“田大叔,您家鄉在哪裡?”

“雍京。”老人繼續被鳥扒皮。

“雍京?!”何蓮生驚訝,“那可是千年帝京!”

“是吧。”老人不鹹不淡的說,“我不記得了。”

“當年我爺爺壞了事兒,皇帝剛登基,他還小,不過七八歲,輔政的大學士裴東嶽心疼小皇帝,不忍心他見血光,就開了大恩,於是,我爺爺從斬監侯被改了流放北境。我們一個族的人都來了,現在也都死的差不多了。我那個時候還小,早不記得雍京是個啥模樣了。現如今隻記得聽我娘說過,京城一家醬菜館做的青方好吃。那滋味,聞著臭,吃著香,就跟我這醃的鳥一樣。”

何蓮生,“您說的小皇帝,應該是先帝。”

“先帝?”老田把網中的火鳥都扒了皮,轉手豎起來木網,繼續抓,“如今那個新登基的小皇帝都死了。北境這日子,說起來,一年一年的熬著,就好像凍住一般,可其實吧,就沒見個影子,順著風嗖嗖的飛過去了。我這轉眼就老了,離死也不遠了。哎。我說後生,先帝是今年去的?”

何蓮生,“先帝是七年前駕崩的。”

老田,“繼任皇帝是個什麼年號?”

何蓮生,“元熙。”

老田,“今年是元熙七年?”

何蓮生,“元熙十四年。”

老田,“怎麼?”

何蓮生,“先帝十四年前下詔退位,太子文湛登基,改元元熙。”

老田,“又是個亂臣賊子。”

說完,他嘿嘿一笑,好像空中盤旋的夜梟。

何蓮生,“……?”

老田,“不說那爺倆兒了,我就問問你,當年的那位心善的大學士裴東嶽現在還活著嗎?”

“裴相爺憂國憂民,勞心勞力,在三十幾年前,就去了。”何蓮生說,“先帝念他功高,畫像進淩煙閣名臣塔,春秋兩祭,香火烈酒燒豬肉,得享萬世。這是足以名垂青史的尊榮,隻是,……”

“怎麼?”老田問道。

何蓮生歎氣搖頭,“裴相的妹妹是先皇後,沒有約束好族人,致使裴氏幾位手中有兵權的大臣在先帝病重期間逼宮,先帝將計就計,誅殺了裴氏三族,先皇後,還有裴氏一位貴妃都被賜自儘了。這都是明發的旨意,普天下的老百姓都知道。呃,……,也許不是全部的人,至少北境這裡的人不知道,也沒興趣知道。”

“這麼多年了,王侯將相家中,左右不過那些事。”老田,“戲文裡麵怎麼唱的那一句?——無情最是帝王家。”

“也不對,……”

何蓮生卻說,“如今的皇帝就是先皇後的嫡子,如今的大鄭一等定國公,就是裴相的獨子。這麼看來,也不能說先帝就完全無情,我覺得,至少他還感念裴相的謀國之忠,輔政之誠,也許還有一些年少時的師生情誼在,他還是念舊情的。不然,怎麼裴相的畫像還在淩煙閣中享受萬世供奉?”

老田對這些都不太感興趣,他抬頭看著天。

那個日頭像上古神話中,架著馬車四處亂晃的周穆王,滿天空的轉悠,就是不肯落入地下,好好歇歇。

風吹來,流雲拂過,野鳥亂飛。

“田大叔,我們這些罪人,一代一代的守在北境究竟為了什麼?”

老田見自己的籮筐已經快滿了,今天不打算繼續殺生,他就用掛著網的木棍指著北方,“守著那裡,那裡是大鄭的門戶。”

“什麼?”

何蓮生站起來,仔細向北看。那邊什麼都沒有,隻有一片冰湖,還有極遠處隱在水霧中的山巒。

“那裡已經是妖魔的地盤,怎麼可能有敵人?”

老人想笑,因為他聽人說了很多很多很多年。

當年憲宗皇帝收複破舊河山的時候,就有一支外族騎兵從西北繞過凍土荒原,從北境進攻,翻越大鮮卑山,入山海關,直搗居庸關。一路殺殺殺殺殺,沒留一個活口,無辜的血染透了整個北方。

可是,這種故事已經流傳了三百多年了,直到現在,沒有見過第二支軍隊有這樣的殺伐、膽魄,和運氣。

就像何蓮生說的,冰湖之外,已經是妖魔的地盤,怎麼可能有活人?

一切不過是令人背後發冷的傳說而已。

隻是,……

他聞到了風聲。

風刮的有些邪性,呼嘯猶如萬鬼慟哭,並且,風向不太對。

老田雖然已經老朽,可是長年駐北境,沒有紅塵迷障,沒有高樓廣廈的阻擋,他的雙眼如同獵隼一般,視線可以直接穿過冰湖,水霧,直接看到對岸!

冰湖似乎在顫抖。

迷茫中,一片黑色的旌旗,如同一片黑色的深淵。

“高昌王旗!”

“那是高昌王旗!”

“我的天!”

“高昌王阿爾術依的王旗!”

老人驚恐的喊著,他扔了手邊一切東西,一把抓住何蓮生的手腕,一般向森林裡麵跑,“快,你是年輕後生,跑的比我快。你快回去,到長城垛口點烽火!高昌王阿爾術依親自率兵馬入侵北境!我們這裡隻有一些守邊的老弱病殘,根本沒有兵馬,阻擋不了任何進攻。他們隻要渡過冰湖,不到一天就可以直入大鮮卑山!”

點狼煙?!

就因為看見一堆模糊的黑漆漆的旌旗?

“可是!”

何蓮生一把揪住老人,“高昌王阿爾術依早已經死了!高昌早已經滅亡!大鄭西北邊境已經大定!天下人都知道,我們不能謊報軍情!田大叔,我們隻是守邊的罪人,不是周天子!我們連著活著都要戰戰兢兢,仰人鼻息,根本沒有烽火戲諸侯的權力!”

“高昌王死了?”老人在凍土住了太久,他對外麵一無所知,可是他卻看到那些迷障之後的真實,“如果阿爾術依死了,那麼黑色王旗下站著的人,必定是他繼任者,是親族。不,連親族都不夠,一定是他的血親!……骨肉,是,……兒子!那個可以揮動黑色高昌王旗的人,一定是阿爾術依的兒子!”

此時。

冰湖對岸。

黑色王旗迎著凍土呼嘯的風,獵獵作響。

正中繡著圖騰。

一隻黑色的雀,如同西疆各個部族傳說中的神鳥,鋒芒畢露,向著長生天,舒展了它巨大的翅膀。

追兵比想象中來的更快,也更致命。

幾道利箭破空而至,穿過樹林,直接釘在老田的肩頭,因為他在後麵,擋住何蓮生。可惜,不容喘息,第二支到了,箭頭穿過了老田的後背,直|插前胸!老人疼痛難忍,跪地,鋪滿了落葉鬆針的柔軟土地被他的膝蓋跪出兩個洞。此時,疼痛如同毒蛇,將他整個人絞殺,甚至連他呼出的氣都彌漫著劇痛的苦味。

“後生,快,……,快回去,……找,……”

“於把總,……”

“烽火。”

這個老人,平時的混沌已經不見,他死之前最後幾句話,雖然不流暢,卻如同垂下的冰棱,根根分明,落地成釘!

為什麼?

何蓮生看著老人,已經死去,卻如同一尊石雕。

為什麼連死也想著點燃烽煙示警?

為什麼?

北鎮。

這裡沒有鎮守將軍的行轅,這裡有的隻是一個不漏風雪的平整院子,裡麵立著幾間瓦房,勉強算是“官邸”,已經是難得的好地方。

這裡的軍方頭目官階低到慘不忍睹,隻是一個把總,根本沒有品級可言,卻勉強吃上了皇糧。

這個人,就是於把總。

他不是罪人,因為他吃俸祿。

就因為這份俸祿,讓於把總的位子“異常煊赫”,因為這份俸祿在方圓百裡之內是獨一份的。

這是他權力的根基。

“一天,還有一天!”

於把總看著黃泥牆上畫著的“正”字,喃喃自語,“還有一天,我就自由了,我就能回家了。”

寫“正”字,是他用來計算時日的方法。

整整十年的光陰,一麵牆滿滿的“正”字。

每個字都是全須全尾,唯有最後一個字,還缺少最後一筆,像個沒底的尿壺,讓於把總看著有些彆扭,不過,他很快說服了自己。

“徐紹徐總督幕府來了消息,最快今天晚上,最晚明天晚上,上麵派來接替我的王把總就能到北鎮。”

“見到人,我把公務一交接,我就自由了,我就能回家了。”

“一天,還有一天,……”

“等見到那個倒黴的王把總,我這裡的事情一扔,等一天,不,一個時辰,不,不,不,一柱香的功夫都不耽擱,我連夜走。”

“腳程快的話,一天的功夫就能翻過大鮮卑山,到達南麓。”

“我再也不回來啦!”

於把總不知道自己這十年被困在這個鬼地方究竟為了什麼,思來想去,他終究為了活命,不僅僅是俸祿銀子,而是真正的活命。

他隸屬軍方,不聽調令就是死罪,全家流放。

並且,他的職責官麵文章做的十足,——鎮守北境門戶。

哈!

北境門戶?

北鎮以北是森林;森林以北是冰湖;冰湖以北是凍土。

傳說,三百年前,一支外族騎兵破北境直搗雍京居庸關,殺戮無邊,血流成河。可傳說中的大鄭開國太|祖皇帝還他娘的能上九天攬月,能下五洋捉鱉呢!

那些玩意兒隻存活在傳說當中,現如今的活人們誰也沒見過。

眼見為實!

眼見為實!!

令人脖子發冷的傳說不過是帝王將相編纂出來嚇唬愚民的伎倆,信它才活見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