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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中有一小屋。
沒有上鎖。
門外有幾株桃花,院子中還有一些雜草野花,再遠一些,則是豐茂的水草,一條流動的清溪,可以飲馬,如果眼神好,還可以看見遊魚。
這裡是山中獵戶的一個休憩之所。
這裡主人不明,卻有還算乾淨的被褥,儲了一些米麵和乾肉,還有山貨與鹽。想來,隻要進山的有緣人,都可以在這裡打個尖。趙毓早就準備好了一小塊碎銀,放在木桌裡麵的舊瓷盤中。
日薄西山。
文湛拎著木桶從溪水中取水。趙毓則捧著一個瓦罐,裡麵裝著從山下買的野蜂蜜漬的野果子蜜餞,坐在院子中的木墩上,一個一個的吃著。他見文湛拎著木桶上來,頭發沒有紮嚴實,漏了一綹頭發在鬢間,顯得異常賣力氣,就喂了一顆蜜餞到他的嘴巴中。
文湛把水倒入水缸中,“怎麼,不生我氣了?”
趙毓奇道,“我怎麼舍得生你的氣?”
文湛又被喂了一顆蜜餞,有些口齒不清,“看你白天的時候,說到徐紹,左一句聖眷正隆,右一句聖眷正隆,字字咬牙切齒,恨不得找個什麼人來敲骨吸髓,難道不是你認為,他的位高權重其實全部來自今上的信任?”
趙毓卻搖頭,“這同你又有什麼相乾?他徐紹是朝廷的重臣,又不是你的私交。”
接著,又是一顆蜜餞進了文湛的嘴巴。趙毓邊喂邊說,“徐紹這個人,我在西北就認識。說實話,對於和他麵對麵的交往,我比你更熟悉一些,即使他聖-眷-正-隆。他能到今天這一步,也是自己用命拚出來的。隻看他兒子徐瑒處理水姑娘這件事的手法,就知道此人不但精通人情世故,還有常人難及的果決,確實是難得的帥才。此人鎮北境,隻要沒有分裂土地的野心,我想著,無論撤藩過程中有什麼動蕩,他都扛得住。”
趙毓的手指上都是蜜,有些粘,他把瓦罐放一邊,想要找個木盆什麼的弄些清水洗手,卻找不到。
文湛把新提水的木桶放他麵前,“就在這裡洗好了。”
趙毓有些不忍禍禍,“那不就弄臟了一桶新水?”
文湛卻說,“怕什麼,我再提就好了。”說著,他握住趙毓的兩隻爪子,按入水中。趙毓洗乾淨手,文湛還拿著布巾給他一根手指,一根手指擦乾淨,趙毓炸著兩隻爪子,看水桶裡麵,忽然笑起來,“文湛,你快看,是桃花!”
水麵上漂著兩朵桃花。
雖然粗粗看上去,都是幾重粉色的花瓣,細嫩的花蕊,其實再仔細看,卻不太一樣。
一朵的花瓣更豐盈,而另外一朵,卻有些白皙脆弱。
趙毓忽然開口,“文湛,你說,世上有沒有一模一樣的兩朵桃花?”
文湛,“沒有。”
趙毓,“呃,你怎麼這麼肯定?”
“不止桃花,就連草木,動物,人,都一樣,不可能有一模一樣的。萬物生靈都是天地的造化,又不是製造局精心打磨的弩|箭。”文湛說著就淺笑了起來,他,“即使是再精心打磨的箭,也會有細微的差彆,人工手作尚且如此,更何況天地之間的鬼斧神工?”
趙毓,“既然世間沒有一模一樣的生靈,那麼,有相似的嗎?”
文湛,“相似的一定有,一母同胞的孩子,同一塊土地的草,一條河中的遊魚,境遇都差不多。可是,即使是這樣,也會有差異。比如,一母同胞的孩子因為天資、機遇不同而成就不同,謝氏就是明證。謝枯榮是吏部尚書,權柄可以製衡楚薔生,而謝冬榮不過是一個教書先生,雖然有大名望,卻沒有實權,他看上去淡泊名利,也許隻是聊以自|慰,這些就不足為外人道了。”
說到這裡,文湛看了看四周,“承怡,你看看這片草地,靠近木屋的與靠近溪流的,就有很大的不同。這邊的草有些細小,顏色也有些淺淡,而溪水邊的青草則茁壯,並且顏色濃稠多了。至於溪水中的遊魚,……,我見屋子後麵有個魚叉,一會兒給你叉幾條魚晚上烤著吃。如此一來,將要被我叉住的遊魚就沒有它同伴的幸運與機遇,因為,它的命到此為止了。”
趙毓看了看四周。初夏了,即使山中再冷清安寧,也有蟲鳴鳥叫的聲音,卻顯得山野林中更加幽靜,文湛的話似乎讓他看待這些的眼光變得不太一樣。
他想了想,問,“萬物的命運如此隨意,如此無常,那麼,佛陀說的那句眾生平等,豈非一句空話?”
文湛,“承怡。你真的信佛嗎?”
趙毓搖了搖頭,卻又點了點頭,然後又想搖頭,“我隻知道父皇不信,彆看他能通讀《大藏經》,卻真的不相信這些。我沒有他那種修為,也讀不下幾本經書,我隻是覺得佛法太廣泛,太空茫,不過我不討厭它。因為我覺得佛教適合帶兵,比儒教更適合帶兵。”
西疆十六國可以在大鄭邊境維戰數百年,除了他們兵強馬壯,男兒各個是好騎手之外,就是因為信奉佛陀,不被宗法桎梏,舍己出家。儒教把人圈在宗族之內,勇於公戰、馬革裹屍與侍奉父母、養老送終之間永遠需要取舍,忠孝之間永遠無法兩全;而佛教則可以把人從這些牢籠中掙脫出來,出家就是無家,沒有世俗的羈絆,沒有家室的拖累,一個人就是一個人,因而極其適合組建軍隊。
趙毓忽然想到搖光所在的空鏡寺,那裡的僧人也都身懷絕技,看似與世無爭,其實卻是皇帝的一支私人軍隊。如此看來,戰功赫赫的前寧王做主持,竟然最合適不過!
佛法所謂的平等,也許不過是把人從上下尊卑、宗法祖宗的控製當中釋放出來的一種說辭。這個塵世有很多麵。趙毓眼花繚亂,他有些不太確定,它到底是寂寞如雪,還是不寂寞如雪?
“眾生平等隻是空話。”文湛輕笑,“人生來不平等,帶著枷鎖,這是活著的代價,也是天道。”
趙毓,“如此殘酷的天道,就無可作為了嗎?”
文湛,“不。”
“承認它是一回事,漠視它,則是另外一回事。作為君主,身在帝座,手握政權,我沒有漠視它的權利,絕不能任由這種天道肆無忌憚的擴張,就像絕對不可以漠視權貴肆無忌憚的淩虐百姓。”
“水家一事,徐紹的幼子雖然不是罪魁禍首,卻擁有不可推卸的責任,並且違背天理人倫,踐踏了禮法,他們可以不畏懼國法,不畏懼同僚,不畏懼人言,卻要畏懼都察院。言官有監察百官的權力,即使徐紹認為他們書生意氣,不切實際,卻無法忽視這種震懾。也許很多人以為他兒子這種風月官司不算大事,但徐紹為了自己的仕途官爵,也必須有所處置。當然,如果想要民間話本當中那些快意恩仇,以命抵命,卻是不可能的了。畢竟,無論身為重臣的徐紹,還有重臣嫡子的徐瑒、徐稚,都比水氏命價貴,這毋庸置疑。”
趙毓知道自己雖然也在毓正宮讀書,但是,他不是儲君,他讀的書也許隻同文湛讀的有些許差彆,可見識與想法,卻是失之毫厘謬之千裡。此時,他忽然想要聽一聽,身為“皇帝”而不是“文湛”的這個人,腦子中關於他一直疑惑、一直無解的那件事情最真實的想法。
趙毓高聲說,“陛下,微臣想問道。”
“好。”文湛把最後一桶水灌入水缸,“束脩是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