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1 陛下,我豁不出去。(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6662 字 8個月前

趙毓,“懸崖邊上勒住戰馬的人是將才,而在懸崖邊上不勒馬的瘋子才是王!徐紹是難得的將才,不是瘋子,做不了王。他願意勒住戰馬,也當真勒得住戰馬。”

“可是,世間有個規矩,——漫天要價,就地還錢。”

“如果他當真隻想要 ‘丹書鐵券’,朝廷以一個不世襲的三等侯,或者是一個恩蔭子孫兩代的一等伯就能打發。如今隻是大風起於青萍之末,遠未到平息戰事、建立不世功勳的時候,結局究竟如何,很難預料。”

“如果他氣勢洶洶的想要裂土封王,以後朝廷授予他 ‘丹書鐵券’,勢必有一種大家都退了一步的幻覺,頓時一種皆大歡喜的歡樂油然而生。那時,陛下不會覺得肉疼,而他也會得償所願。”

文湛閉著眼睛,聽著聽著就笑了,“瘋子才能是王嗎?”

“也不一定。” 趙毓說,“邊陲小鎮落麻衣有一個瘋子,總說自己是老天爺的小老婆生的小兒子,他今後是要當皇上的,還糾結了一群人馬,封了滿朝文武,還從山底下的村子裡麵找了一些村姑封了東西宮七十二位娘娘,結果,裡正從我手中借了幾條槍,薛宣平帶了二十幾個人,一天就給滅了。”

文湛,“……”

“瘋子無法建立同時也無法維護一套可以長治久安的政府。” 趙毓說,“不過,如果當王僅僅是鬨出一場兵災,封個三宮六院七十二宮娘娘,那麼,瘋子還挺合適的。對了。”他說著,從旁邊拿過海圖,“我讓老崔暗自找些關係,把當年被炸沉入南海的七十多門火銃撈出來,儘量神不知鬼不覺運上北方來。”

文湛,“崔姓三等侯?”

趙毓,“彆總叫他這個。”

文湛,“他還總叫我狼崽子呢!”

又是一段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的公案。

趙毓歎口氣,“好,你願意怎麼樣就怎麼樣吧。老崔他,……,如果當年,他沒有睡過頭誤了殿試,放榜之後他就是進士及第。之後,再有杜閣老的照拂,宦海二十年,如今就算做不到楚楚的位子,也應該是陛下的宰輔。”

文湛嘟嘟了一句,“沒準是政敵。”

“對,真沒準兒。” 不過,趙毓又仔細想了想,“不會。先帝說過老崔,呂端大事不糊塗,崔珩再放浪形骸,核子裡是根骨很正的書生,他與杜皬不是一道局,雖然杜閣老是他的老師。”

“他出生的時候,我舅舅剛考上秀才,有了功名,算是雙喜臨門。舅舅當年翻透了詩書,方才從李商隱的 ‘碧城十二曲闌乾,犀辟塵埃玉辟寒’中挑揀出兩個字 ‘碧城’用作他的名字。後來因為我娘和我的緣由,先帝下恩旨允許他破格進入毓正宮讀書,杜皬嫌棄 ‘崔碧城’ 這個名字過於酸文假醋,親自贈名單字 ‘珩’,同 ‘蘅’音,佩上之橫者,極其貴重。楚之白珩猶在乎?”

“書生?寧淮侯可不是書生。” 文湛笑道,“他頂多披了一張書生的畫皮。書生封不了萬戶侯。”忍了忍,皇帝終於沒忍住,於是,裝模作樣的又加了一句,“即使區區一個三等侯,書生也做不來。”

良久。

“承怡,你怎麼不說話?”

“我在糾結老崔究竟是書生還是其他什麼彆的這件事。”

“寧淮侯與你說過重塑軍隊建製嗎?”

“嗯,模糊提過。”趙毓有些意外,“陛下知道?”

“寧淮侯上過密折。”文湛很平淡,“他自己 ‘親自’捉筆手寫,不經他人之手,居然沒有錯字,也沒有彆字和通假字。”

“……”

半晌,趙毓才“哦”了一聲,“他如果用點心思,寫的東西還是能看的。有沒有格局另說,這個字嘛,大抵還是可以寫對的。”

“這件事,書生就不會做。”

文湛說,“對於天下安寧,書生們隻會大聲叫嚷著解甲歸田,對眼皮子之外的東西視而不見聽而不聞,整日捧著聖經賢傳,口中說著之乎者也,居然相信詩書可以退敵百萬雄兵!文臣們對於朝廷在澳門南洋置辦火器也是痛心疾首,一疊一疊的奏折都在規勸,說那些火器不過就是西洋機巧,有辱泱泱上國、煌煌天|朝。最後,還不忘把列祖列宗的規訓再背一遍,以顯示自己識得字,也背得書。蠢貨,一群蠢貨。”

額頭上有承怡的手指,溫涼的觸覺,一點一點的揉捏,應是想要撫平什麼。

文湛,“怎麼了?”

“你的額頭都扭成疙瘩了。”趙毓輕輕的說,“彆生氣了。”

好像,總是聽見承怡說,——彆生氣了。

文湛,“我沒生氣。”

趙毓,“世上沒有傻人,陛下朝堂上戳著的都是人精,不用插尾巴都比猴兒精。他們這樣說、這樣做,不過是權力搏殺,說透了,人本性而已,也沒啥。大鄭文人當朝,讀書人最清貴,如果以武勳建功立業就可以同他們平起平坐,那麼,十年螢雪的苦熬中失去的姑娘、得的凍瘡、吃的糠、咽的菜換不成高爵厚祿,精通不說人話的八股文章的那些大人們不就廢了嗎?四體不勤五穀不分,不要說上馬提槍了,就連馬匹都能錯認成老虎,陛下讓他們再認得西洋火器的厲害,這不是強人所難嘛?”

很久。

文湛低聲問了一句,“承怡,建立一支隻屬於王朝的軍隊,朝廷養,令出雍京城,不用再倚賴那些藩鎮,一喜西海春,一怒四海秋,禁止令行,四夷來王。我有生之年,能看得到嗎?”

“老爹也這樣問過我。”趙毓,“當年我才十四歲,屁都不懂,直接回答他說,能,父皇千秋萬歲之前一定能看到。”

“你的意思是,我看不到了,……”皇帝剛輕歎完,就感覺到趙毓在他頭發上扒拉扒拉,問,“承怡,你做什麼?”

趙毓極認真的翻動著文湛的長發,“陛下,您的口氣越來越像老爹,我得趕緊看看,您有沒有長白頭發。”

“彆鬨。”皇帝抓住了趙毓的手指,“承怡,你覺得,北境的戰事,天命在朕這一邊嗎?”

在趙毓麵前,文湛極少用 ‘朕’這個自稱,這讓本來沒有深思的趙毓也不禁愕然,“陛下,這次的感覺這麼不好嗎?”

文湛,“我想聽聽你的想法。”

趙毓沉默。

文湛,“我想聽你口中的真話。”他的手指糾纏著趙毓的手指,無分彼此。“承怡,我隻想聽你說。”

“陛下,什麼是天命?”

良久,趙毓開口,慢慢問,“是 ‘先王有服,恪謹天命’中的天道主宰?還是 ‘從天而頌之,孰與製天命而用之’的天道法則?亦或是 ‘周德雖衰,天命未改,鼎之輕重,未可問也’中的君權神授?”

文湛,“俱是。”

趙毓,“可是,陛下,戰爭中沒有天命。”

文湛亦是意外,“怎麼這麼說?”

趙毓,“我在西北這些年,聽到的關於我的不靠譜的傳聞特彆多,有些人甚至說我的命格是七殺、貪狼、破軍三方四正會照,所謂的 ‘殺破狼’局。如果當年我娘沒有遇到我那個倒黴爹,她應該嫁在冉莊,那麼,我親爹不是磨豆腐的,就是打鐵的,要不就是開個雜貨鋪的,我能做的營生也不外乎就是這些。難道可以說,我娘遇到我那個倒黴爹,他又被千刀萬剮,我生在大正宮,再去西北征戰就是天命嗎?”

“先帝在位的時候,曾想一勞永逸,永決倭寇在我東海、南海燒殺擄掠之患,命先靖海郡王東征日本。大鄭水師艦隊在博多登陸,幾場大戰,眼見這那些東瀛武士將要全部切腹,整個日本將亡國滅種,海上卻起了颶風,大鄭水師艦隊全部沉入東海,郡王殉國。可以說颶風毀滅了大鄭水師,倭寇在我東南沿海燒殺搶掠就是天命嗎?”

“不是的,陛下。”

“戰爭沒有任何天命可言,甚至沒有天理正義,它就是一場可怕的賭博,老天爺隨心所欲扔骰子,勝負都極其隨意。世上沒有必勝的戰爭,隻有一場一場生與死,絕望與希冀,掙紮與再掙紮的煎熬,屍山血海中的煎熬。所以孫子才說上兵伐謀,不戰而屈人之兵最好。”

“不戰,那麼北境的局如何破?” 文湛,“綏靖?”

綏邊撫裔,嘉靖殷邦。

活人無法預料身後事,誰也不知道百年之後大鄭北境是否被割據,是否又出現一個西北數百年的亂局。可是,綏靖至少可以保證眼前局勢的安穩。

“不。”趙毓搖頭,“當戰則戰。”

“綏靖的確可以帶來眼前的安寧,隻是,這樣的安寧像是腐屍身上塗抹的茉莉粉,表麵看著香氣四溢,內裡不但腐爛、血汙橫流,就連那層香粉也是浮的。”

“文湛,如果陛下不是你,有些話我死也不會說。”

“即使是先帝,我也不會說。”

“世上哪裡有什麼天命所歸?”

“大鄭那些彪炳史冊的帝王們哪個是眾神庇佑,坐等老天將一切雙手奉上?隻是,再多的艱難險阻也抹不去你說過的那句話,——國土不可以分裂。”

“因為,……”

“子民在,疆土在,家國就在。”

此時,皇帝向外看,雕花窗外,有一縷陽光照射進來。

明亮的光芒像把鋒利的劍將古老的大正宮刺穿,將蔓藤蓮花的頂,傳了十幾代人的黃花梨的桌、椅與千工床,還有緙絲的帷幕,趙毓與皇帝身上的衣服,與鋪在桌上不曾收拾的字帖,官窯的瓷器都鍍上一層金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