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能有誰?” 文湛神態頗為古怪的看著趙毓,“你的心尖子。”
趙毓,“陛下這話說的不對。我的心尖子不就是陛下您嘛。怎麼,您這半夜不睡覺,自己氣自己玩兒?”
文湛長長出了一口氣,知道自己有些遷怒,口氣終於緩了過來,“高昌王送了一份國書進雍京。”
趙毓,“投降,還是要割地?”
文湛,“你說呢?”
趙毓,“割地?”
文湛,“他要建國。”
趙毓,“哦。”
文湛,“哼!”
趙毓,“殷忘川本來就是前代高昌王的親兒子,雖然他挺看不上他那個親爹的,他總覺得自己和他母親一樣是大鄭漢人,連名字都用了他娘的姓,取了個漢人的名字,可是他那雙藍眼睛又實在太紮眼,一看就知道是高昌王族,所以啊,建國也好,複國也罷,都是娘胎中帶出來的毛病,這有啥可生氣的?我小的時候還做夢能列土封王呢!白日夢是好東西,每天想想,沒準哪一天活見了鬼呢!”
文湛把一封國書直接拍在趙毓麵前,“你自己看!”
趙毓一看,歎了口氣。這封國書不是用高昌那種曲裡拐彎的長的活像蚯蚓一般的文字寫就,使用的卻是大鄭漢字。詞句非常古雅,極準確,也極漂亮,嚴謹工整,甚至引經據典,之乎者也,子曰詩雲,讓人看了,隻以為是內閣哪位翰林學士的手筆,絲毫不覺得出自異族人之手。
文湛,“我大鄭文言是華夏九鼎之器!豈容番邦蠻夷染指褻瀆?”
趙毓,“小殷讀書識字是我教的,可是,……,我也沒想到他能學會,而且學的比我還好,還快!他用漢字寫國書,其實也不一定是存心向你挑釁。沒準,他根本不會寫高昌文。他自小在咱們這裡生活,你又不是不知道。文湛,彆生氣了。如果小殷當真是高昌文的文盲,你說說,你跟他較這個勁,算什麼回事兒啊!”
三百年前,一個波斯販賣果殼香料的商人用漢字寫了工整的文章上書憲宗皇帝,請求開通絲路之外,另外開通鬆江,寧波,廈門,福州,廣州等五個通商口岸。
那位祖宗被嚇壞了。
開不開通商口岸另說,一個蠻夷居然會用漢字寫文章,聞所未聞,有窺伺華夏神器之野心!他聖旨一下,不但殺了波斯商人,還誅殺了那個波斯人無辜的漢文老師(一個不得誌的老秀才)九族。
詩書文字,在大鄭帝王心中象征著權力。
無上的權力!
曆朝曆代,九州四海,隻有讀書人才能進入帝國權力核心。所以,大鄭文言才被身為皇帝的文湛說成是 “九鼎之器”。
趙毓一直看著文湛的臉色,試探著問,“陛下,您不會為了我教小殷認字這件事,就如同憲廟那位祖宗一般,下聖旨殺我吧。”
文湛怒,“胡說八道什麼?”
趙毓,“那我就放心了。陛下,您先看看這個。”
說著,他把布包袱拿了過來,打開,一個盒子,一封信。
盒子中是黃花梨手串。
文湛拿起來,反複看了看,“你王府舊物?”
趙毓點頭,“嗯。”
文湛輕輕轉著這個手串,冰冷滑膩的觸感,像緊緊貼著一條毒蛇,“你,……,賣給誰了?”
趙毓,“沒賣。”
文湛,“送給誰了?”
趙毓,“你不生氣,我就告訴你。”
文湛一反手,把手串砸到趙毓身上,“不想聽!”
趙毓趕緊把手串捧了,“穆慎之找人把這個手串送進雍京城,他可是隨侯幕府的先生,居然和小殷過從甚密,我怕北境那些 ‘藩鎮’ 吃裡扒外!文湛,這手串是我送給小殷的,十幾年的老黃曆了,……”
“出去!”
皇帝手一指殿外!
廣袖跟著呼扇呼扇的,緙絲上的花紋也跟著飄蕩,就像那些祥雲白鶴活了似的,翩翩翻飛。
小半個時辰之後,黃樅菖端著一碗茶到殿外,發現趙毓窩在大柱子腳下,像個破土而出的蘑菇。他是想樂,又不敢,好不容易憋住,過去,問,“祖宗,您在這裡看螞蟻挪窩呐?”
趙毓扭頭。
黃樅菖看著他揣著手趴窩,這個動作怎麼看,怎麼像崔珩學冉莊老農蹲在門口吃麵條的樣子。
“祖宗,渴不渴,這是今年的明前茶,給您潤潤嗓子。”
趙毓捧過來茶碗,盤腿坐在太湖金磚上,頗有些垂頭喪氣,“唉。”
黃樅菖坐他身邊,“陛下密旨,調龍騎禁軍圍住北境藩鎮府邸。原鎮守北境的三位王侯,七位鎮守將軍在雍京的院子就像圍住了層層鐵桶。那些地方不要說活人進出,就是一隻鳥都飛不進去,也飛不出來。”
趙毓,“我丈母娘家呢?”
黃樅菖低著頭,半晌,才說,“沒封禁,可是,周圍也有北鎮撫司的人。”
趙毓又歎了口氣,“哎。”
黃樅菖,“祖宗,彆怪聖上。陛下這麼做到不是說不信尹部堂,實在是情勢太複雜。再說,有北鎮撫司的人看著,也算是一種保護。”
趙毓心知,自己的這位老泰山是人傑。沒準他一直籌劃著緹騎的人趕緊圍住他尹府,這樣,就徹底隔斷了麻煩。好事兒雖然找不到他,可是,最重要的是,禍事也找不到他了。把茶碗放地麵上,他手中無意識開始撥弄那個木串,一顆珠子,兩顆珠子,三顆,四顆,……,突然,他停手。
“黃瓜,你說,這是不是一招反間計?”
黃樅菖,“怎麼說?”
趙毓,“殷忘川找人送了手串來雍京,暗示北境藩鎮儘數謀反。雖然我們沒有鐵證,可是謀逆這種誅九族的重罪,朝廷一向是寧可錯殺,不可放過。可是,按照大鄭七百年來不成文的法度,藩鎮以家人做人質換虎符,那些大人們都有兒子被扣在雍京城,有的甚至還放了一家老小在這裡,如果他們當真降了外敵,親骨血的性命就不要了嗎?萬一陛下昏聵,下旨誅殺,那些在前方的鎮守大將們,不想反,也不得不反了。這麼一來,我們豈不是自毀長城?不過,……,也不一定是自毀長城,也許這倒是條生路。”
黃樅菖,“生路?!怎麼會?”
趙毓沒說話,他又摸了摸這個手串,仔細看著。
黑皴皴,冷冰冰。
玉牌是最上等的羊脂玉,猶如和氏之璧,價值連城。
趙毓心中忽然有些異樣:——要多麼貴重的人,貴重的名字,多麼不朽的大功業,才能用如此無暇美玉刻寫名字!
承怡。
這個名字,此時竟然如此陌生。
“祖宗,您這翻來覆去的看,在看什麼?”
“我在看承怡這兩個字。” 趙毓說,“不知道怎麼了,有那麼一個恍惚,我都不認識它了。”
黃樅菖一愣,“祖宗,您癡懵了吧。”
“我覺得人的名字是個特彆有意思的東西。” 趙毓,“你看承怡這兩個字,怎麼看,怎麼顯得特彆貴重。它似乎什麼都不用做,就可以讓先帝跪太廟,就可以寫進宗室玉牒,就可以用美玉雕刻傳世,可是它又特彆的脆弱。”
說到這裡,他拿著手串在手腕上比了比,沒戴,“趙毓就不成了。這個名字透著草根的氣息,就像是須彌芥子,大千一葦。狂風驟雨之下,顯得微不足道,可是就因為多,因為不值錢,因為不那麼受人矚目,所以行事沒那麼多顧忌,很多時候,反而沒有枷鎖,容易成事。”
“黃瓜,前一陣子我虛,你帶我去看那個裝神弄鬼的大夫,隨後去你店裡吃藥膳,你對我說過,如今茶館中,說書人最紅火的段子就是《說嶽全傳》與《楊家將》。他們的忠肝義膽,蓋世功勳與高風亮節讓百姓折服,保家衛國的大義更讓大家心向往之。可是,大家酒足飯飽之後,隱晦議論的卻是,當年宋帝十二道金牌招嶽飛,致使一代名將冤死風波亭,實在大大可惜。”
黃樅菖點頭,“是。”
趙毓,“陛下讓龍騎禁軍圍了那些人的府邸,即使沒有降罪,也會有閒話傳出來。他們一定會說陛下是宋帝,那些藩鎮是嶽飛,並且再配上他們幾代先祖曾經的忠肝義膽,戰功赫赫,頓時,一部狡兔死走狗烹,飛鳥儘良弓藏的傳說馬上從北境一路蕩氣回腸進雍京城。”
“如果陛下昏聵,不顧朝局,隻顧千秋之後留在青史上的聖名,勢必不敢這麼做,前方的局勢瞬息萬變,顧忌太多,必然坐困愁城,錯失良機。以後就艱難了,一步錯,步步錯。”
黃樅菖,“您在西北的時候,也顧慮過這些?”
趙毓,“西北打了幾百年的戰,和這裡情勢大不相同。西北人苦戰亂久已,隻要能平息動蕩,生死不懼。可是,雍京這裡的人們平順日子過久了,根本不知道山河破碎風飄絮是個什麼滋味,北境戰事一起,朝廷征稅調兵他們隻會以為是平添大麻煩,必定怨聲載道,如果再有人推波助瀾,到時候,場麵一定很不好看。”
黃樅菖問,“那應該如何做?”
趙毓,“《左傳》上都寫了,鄭伯克段於鄢。撤藩鎮,最好的法子就是逼著那些藩鎮徹底反了,叛軍一路燒殺搶掠進山海關,刀鋒所到之處一片焦土,滿地狼藉,讓所有人有切膚之痛,這樣,朝廷征稅調兵就是順應天意,到時候,不但沒有阻力,反而眾誌成城,哀兵必勝。等待王師蕩平暴|亂,天下大定,禮樂征伐自天子出,千秋之後,不會有人說陛下是宋帝,那些藩鎮是嶽飛。聖上留在青史上印記就是聖明仁德,就是垂範天下的大功業。這就是那條生路。”
黃樅菖,“這樣做,是不是太造孽了?”
趙毓,“何為大功業?”
黃樅菖,“願聞其詳。”
趙毓,“大功業,就是永垂不朽的功績,與無法超度、永墮地獄的業障。”
此時,他將手串放在一旁的地麵上。
木珠子玻璃底色滑膩的海黃紋路與太湖金磚相得益彰,而玉牌,則閃過一絲光,冷的,深入骨髓,凍切心扉。
天快亮的時候,趙毓在殿門外探頭,向裡望。
“陛下,還生氣嗎?”
文湛坐在書案前麵,手中是一份竹簡版的《左氏春秋》,不意外,翻開的文字,就是 “鄭伯克段於鄢”。
趙毓蹭了過去,“難道當真要我跪洗衣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