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珊依想到了這個冬天,在雍京西市,她母親魂歸長生天。
她想到了趙毓。
當時,母親重傷,躺在又臟又硬的泥土上,她就在身邊。
趙毓伸出手,把她抱離。母親瀕死,手指攥住女兒的衣角,死死的攥住,手背上青筋爆出。她向前爬了爬,用儘全力看著趙毓,眼神竟然不是恨,而是一種絕望中的祈求,她微微搖頭,似乎在否定什麼。
趙毓用高昌語低聲問了她,“想說什麼?”
可是母親無法再說話了。那時,她已經死去,手指僵硬,依舊死死的攥住女兒的衣角,那是最後一絲殘念穿越了生死的界限。
——不要,……,不要去。
珊依。
高昌語中的希望。
你是我的女兒。
你是我的希望!
——不要,……,不要去。
可是,……,我不能不去。因為,我們,沒有希望。
今天端午。
大鄭皇帝的壽誕。
雍京沒有宵禁。
珊依站在這裡,很高,正好可以看到萬千繁華堆積起來的千年帝都,如此妖嬈!
大正宮!
朱紅色的牆,黑色的琉璃瓦。血與鐵的顏色,昭示著大鄭王朝千年社稷,萬裡江山之下的殺戮,枯骨與血淚。
人們在謳歌大鄭帝王的雄才大略,不朽的偉烈豐功,用詩歌,以禮樂。那些曼妙的歌舞,絲竹之樂,如同舜帝九韶,宛如從天上流轉人間。
彰顯今上大德澤被蒼生!
可曾有人聽見,我們這些卑微的生靈與死魂發出的啜泣?
……
趙毓從床榻上坐起來,心中砰砰亂跳,外麵的黃樅菖連忙進來,為他撩起來帷幕,扯了一絲光。
“什麼時辰了?”
“二更剛過。”
皇帝還在睡,他喝了些酒,睡的沉。
趙毓輕手輕腳爬起來,從文湛身邊挪下床,“今晚雍京沒宵禁,再加上聖壽千秋,外麵的熱鬨應該到日出之前。我心裡總是不踏實,思來想去,今晚唯一還算事兒的事,估摸著也就是兵部用了元承行運一批石脂水進城。應該是後半夜,我過去瞧瞧,要是一切順利,回來再睡個踏實的回籠覺。”
黃樅菖攙著他,趙毓的雙腳落地還有些顫,所幸夜裡還算節製,胡鬨的不過分,不然他根本站不起來,也騎不了馬。
忽然,袖子的角就被一隻手攥住了。
“去哪裡?”
趙毓回身,文湛睜開眼睛,定定的看著他。
“你再睡一會兒。” 趙毓說,輕輕將袖子從文湛手指從拿過來,卻被攥著了手腕。
“去哪裡?” 皇帝又問了一遍。
“我,……”
“我也去。” 文湛說。
“可是,你還有些醉。”
“我也去。” 文湛是醉了,不然,不會總是一句話說兩遍。
知道拗不過他,趙毓對黃樅菖說,“你去端碗醒酒湯來,還有,讓人備馬車,再多帶上一些人。”
黃樅菖領命出去。
趙毓從床上扶起來文湛,“一起去,這下可以鬆開我的手腕了吧。”
文湛,“哥哥。”
趙毓,“呃,……”
文湛,“不要丟下我。”
趙毓,“……”
這個,……
陛下,微臣都已經恭賀您又長大一歲,現在看來,這長大的一歲難道被您就著玉碎珍珠,都咽下肚子裡麵去了嗎?
雍京西門極熱鬨。
今夜雍京城九門開放,是以,臨近四更,街上依舊人來人往,而西城門這裡則是川流不息商隊,正在以此等候驗路帖關防,等待進城。
西城門外有個一裡坡,搭著茶棚。這裡是進雍京城的最後一個落腳點,給東來西往的人們一個喝茶歇腳的地兒。
薛宣平坐在長條木凳上,手中舉著馬燈,看著一卷身份帖,正在給人挨個相麵。
“你是元熙幾年入的西北道?”
“之前跟誰?”
“家有幾口人?幾畝地?地裡幾頭牛?”
“你老婆生了幾個娃?”
……
趙毓過來,挨著他坐下,“問完了嗎?”
“差不多了。”薛宣平說,“咱們的人沒問題。”
趙毓點頭,“兵部的人呢?”
“兵部的人他們自己核查,應該也沒什麼紕漏。”薛宣平說著,合上身份帖,站起來,以雄渾的嗓門喊著一聲,“大夥兒辛苦了!今天乾完這一票,發花紅,回家給老婆買綾羅,老婆待見,過年再給你生個大胖小子!”
薛宣平散了人,讓大家原地待命,喝茶,也歇歇腳,“時辰還不到,咱們定的是五更進城。那個時候,彆說著滿街筒子亂折騰的閒人,就連夜貓子都睡五迷了,撒囈掙的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了,咱們再走,清淨。”
趙毓聽著他滿口胡說八道,也沒管,拉扯了一下文湛的袖子,自己站起來,讓文湛坐在長條凳子上。
薛宣平看著他們兩個,樂了,“呦,小哥兒晚上喝多了,現在還沒醒。老趙,你說你,小哥兒醉了就在家裡臥著好了,這大半夜的,上不著天下不著地,跑這裡來受罪,你不心疼?”
趙毓還沒接茬,文湛忽然開口,“今天我做壽。”
薛宣平,“做壽?”
文湛居然很認真的點頭,“嗯。”
薛宣平,“你不怕天打五雷轟?”
趙毓,“胡說八道!童言無忌,大吉大利。呸!”
薛宣平,“世上哪個這麼年輕就做壽?”
“小哥兒,你又不是皇帝老爺子,人家是真龍天子,那是老天爺的親兒子,命重,壓得住。你這位小哥兒,年紀輕輕,過個生日,讓老趙給你下鍋掛麵,窩個荷包蛋吃就得了。咱老百姓不興這個,沒到五十就做壽,容易驚動閻王爺,要折壽的呦。”
“話趕話,老趙,今天是咱們這位皇帝老爺子的千秋,可我怎麼聽說,他今年才三十三?”
趙毓,“嗯,呢?”
薛宣平,“……,他老人家當年登大位的時候,才十九?”
趙毓,“不然呢?”
薛宣平,“我怎麼一直覺得,他老人家是個白胡子老頭兒?”
趙毓,“你還一直以為你那個相好,叫小紅的那個,一直隻有你一個恩客呢!”
薛宣平,“……,啥玩意兒?”
趙毓拍拍他的脖子,呃,最近薛宣平真的瘦了,這脖子嘛,也是個脖子的樣子了。“彆較真。逢場作戲,這種事,對於你是玩,對於人家是一家子的生計,在歡場,你要是拿出戴著一品翡翠大綠帽的架勢來,可真成千古笑話了。”
薛宣平,“……”
半晌他搖頭,“我就隨便說了小哥兒一句,你不用這麼維護吧。”
此時,兵部的人也核查完了,他們知道趙毓親自出城,發了個人過來打個招呼。
“這麼晚了還過來,辛苦辛苦。”
“不辛苦,大人們才是辛苦。”
“我們都是本分,趙先生才是情分。趙先生,我姓劉,在兵部混個書吏的官職,拿一份微薄的薪俸。可是再微博,也能養家糊口,再辛苦,也是職責所在。您就不同了,您才是大義!”
……
他們兩個你來我往,像極了戲台子上的哼哈二將。
薛宣平樂得看熱鬨。
趙毓忽然正色問,“這次運石脂水進雍京,關係重大,大人是職責所在,我們小民雖然無官一身輕,可終究是大鄭的子民,真出了紕漏,也脫不了乾係。大人就不要玩虛的了,有什麼事請直說。”
薛宣平一愣,“老趙,你怎麼知道他話中有話?”
趙毓看了他一眼,不說,此時那位兵部的人立馬正色道,“趙先生明白,那我直說。我這裡的人都核查清楚,隻除一人。此人的來曆帖子上寫著他出身進奏院,可我對進奏院一無所知,實在無法核查真假。”
進奏院。
原本是諸藩在雍京的官邸。
七百年前聖王鶴玉雄主暮政,晚年昏聵出了岸世之亂,朝廷為了應對設立幾大節度使,卻導致了之後將近兩百年的藩鎮割據。那幾百年間,諸藩在雍京爭相購置宅邸,名義上是官員進京述職的落腳點,並且負責詔書,奏折與各種軍令的傳遞,實際上更是諸藩刺探雍京之所在。
憲宗皇帝重新統一江山,除去各種割據,進奏院名存實亡。
可這一稱呼和一項重要功能卻被朝廷保留了下來。
——斥候。
前一段時日,趙毓為了給崔珩買火銃與他進西市,遇到了昔年西北故人荀某人,那人曾是西北軍斥候,如今隸屬進奏院。
趙毓點頭,要過身份存疑那人的身份帖,薛宣平連忙舉著馬燈,他仔細看了看。
寫在帖子上的文字完美無瑕。
年月,所屬,同僚,甚至袍澤都對的上。
真的?
假的?
文湛忽然問,“哪個?”
趙毓一愣,轉而問兵部那位劉姓官員,“是哪位?”
劉書吏抬手指了一下。
不遠處,月光下,喧囂的夜靜寂了下來。那人青衣小帽,立與樹前,像一條不合群的孤狼。
文湛,“假的。”
劉書吏一驚,“怎麼說?”
文湛,“我沒見過那個人。”
劉書吏,“進奏院那麼多人,先生何以一口咬定?這關係到石脂水,關係到兵部,關係到元承行,尤其關係到進奏院,先生不能如此輕易妄下推斷!”
文湛不再說話,僅僅微微抬眼,看著眼前這個聒噪的人。劉書吏不知怎麼了,隻覺得有一股氣息,如同泰山一般,壓迫的他無法喘氣,他的雙腿竟然微微顫抖,有一種強烈想要下跪的衝動!
後半夜見鬼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