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2 五月初五,教王歸。(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8711 字 8個月前

趙毓卻知道文湛話語中的厲害。

如果說左相楚薔生天生就是樞機宰輔的料,心思極其縝密,幾十年宦海沉浮,滅了無數政敵而不留把柄,浩如煙海的奏折過手幾乎毫無破綻,那麼,作為他的主君,並且不會被這位宰相玩弄於股掌之上的帝王,文湛隻會比他更縝密,也更強悍。

進奏院,大鄭斥候,隱藏著無數秘密與真相,諸多人如同過江之鯽,也未必能窺探全部。他們不一定見過皇帝,可是依照文湛的性格與能力,他一定會將這些人的履曆與臉,印刻在眼中與腦中。

此時,文湛說沒有見過此人,那麼,此人必定就是假的。

趙毓卻心知,這些彎折不足為外人道,於是想了一個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理由對劉書吏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抓!”

那名青衣小帽被捆綁了過來,趙毓蹲在他眼前,此人一言不發,這種安泰的樣子倒十足像是進奏院出身。

“你們院子中的鯽魚都還好吧。” 趙毓忽然開口。

那人看著他,不笑,隻是說,“我們那裡沒有鯽魚,倒是有幾條錦鯉,前代曹掌院從東瀛帶回,已經活了七十五年了。”

趙毓沉默。

那人發問,“先生為何懷疑我是奸細?”

趙毓,“我沒有懷疑。”

……我已經確定你身份有疑,至於是不是奸細,另說。

“先生不怕我身負密旨?”

趙毓哂笑,“不怕。”

“為什麼?”

趙毓,“密旨這種不可說的東西用來嚇唬當官的,一嚇唬一個準,可是對於我這種平頭老百姓來說,還真沒啥卵用。”

疑,有一就有二。

出了一個來曆不清的人,必然會懷疑到其他人身上。

今天,石脂水適合進雍京嗎?

如果不進城,到兵部的地窖中妥善保存,滯留在城外,一樣麻煩。

趙毓想著,看見黃樅菖從馬車那邊過來,手中捧著牛皮水袋,雙手遞給文湛,——軟肋,這麼個大寶貝是真真切切的軟肋。

皇帝在這裡,應該一切萬無一失,即使是泥路上的小石子都需要清除。

可是。

大批石脂水,本就沒有 ‘萬無一失’。

一盞茶之後,兵部送進城勘合的人到了。

那人騎馬從雍京西門出,到了一裡坡勒住韁繩,有些詫異的看著茶棚中被捆綁的人,“甘棠,你爬在泥地裡做什麼?”

趙毓,“怎麼,這位大人,您認得他?”

那人滾鞍下馬,將手中的關防遞送過來,“兵部郎官,周從簡。此人是我兵部的人,名叫甘棠,不知道他所犯何事?”

趙毓連忙驗了關防,一切都是對的,他才說,“此人假冒進奏院的人。”

周從簡雖然沒有出聲,卻是相當意外。

不料,甘棠忽然昂頭,看著趙毓,“趙先生,可否借一步說話?”

薛宣平動手將甘棠從泥地上提了起來,趙毓推著他遠離眾人走了幾步。他們低聲說了幾句什麼,趙毓皺著眉頭尋思了一下,轉身回來,先對著周從簡與劉書吏施禮,說,“兩位大人辛苦。今夜運送石脂水進雍京城,事關重大,我有個想法。”

“……”

趙毓,“請兩位大人帶上關防隨我進城。”

周從簡,“我們其他人呢?”

趙毓,“就請在這裡稍作休息,等城中一切安泰,再做打算。”

周從簡,“趙先生,莫不是不信我們兵部的人馬?”

趙毓點頭,“是,不信。”

薛宣平沒想到他如此直白!連個臉麵都沒給彆人。

周從簡臉色極其難看,劉書吏到還算和善。

趙毓,“目前的事要說什麼確鑿的證據,我也是沒有的,隻是有些蹊蹺。事關重大,五更在即,實在沒時間一一反分辨。事有輕重緩急,將石脂水平安送進雍京城才是重中之重,其他,另做打算。”

周從簡,“如果說趙先生不信我們,可,我們如何相信趙先生?”

趙毓,“您眼前的這些石脂水是我元承行從西疆萬裡迢迢運到雍京城外,期間穿過戈壁沙漠,在玉門關外擋住幾次伏擊,如果這些都不能取信於周大人,那麼,我也無話可說。”

周從簡不語。

趙毓,“如果周大人願意聽從我的想法,萬一出了紕漏,大人可將責任向我身上一推了之。不過,如果周大人不聽,那麼,要是有個山高水長的,大人可要一力承擔。”

周從簡思了一下。

趙毓,“大人以後前途似錦,想來如今也不想給自己憑空添上一份麻煩,以後吏部核查,次次都是難關,大人淩煙閣這條陽關道,走的就不是那麼順暢了。”

除了周從簡,劉書吏與甘棠之外,兵部的人馬全部留在原地。元承行的人接手全部石脂水,薄弱的地方則由便裝的禦林軍接替。押送石脂水進城的人馬居然也是浩浩蕩蕩的,卻幾乎毫無聲息。

趙毓回身上馬車,文湛早已經登車,他一進來,文湛問,“淩煙閣?楚薔生尚且不敢有如此妄念。”

趙毓,“這就和過年說日進鬥金一樣,好話嘛,大家互相捧,花花轎子人抬人,熱鬨。”

“淩煙閣。” 文湛,“一層一道鬼門關。”

趙毓,“……”

五更。

雍京西門大開。

進城!

雖然薛宣平說此時的雍京城,已經是撒囈掙的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媽去了,可是,今夜卻不同。

南城依舊歌舞喧騰,西市也是人來人往。趙毓沒有按照之前約定的路線進城,而是在車馬進雍京西門之後,立刻轉向北城。

馬車一停,薛宣平從外麵撩起簾子,“老趙,不要命了是吧。這裡是北城!

趙毓平靜的說,“北城好,北城人少。”

薛宣平,“但凡有個萬一,石脂水在這裡炸了,禍害的全是穿紫袍的大人們,咱們可真就吃不了兜著走了。”

趙毓,“南邊那裡都是人,路堵著,車馬過不去。再說,石脂水要是有個萬一,炸在北城,比炸在南城死的人少,少得多。”

薛宣平,“……”

雍京北城這裡住的全是王公權貴,宅子大,人卻少,異常稀鬆,適合人馬快速通行。兵部這些石脂水在權門林立的深宅大院之間暢通無阻。街道上幾乎空無一人,隻有幾個更夫,手中的破鑼的聲音穿過張牙舞爪的石獅子,深鎖的朱門,顫悠悠的飄了進去,——天乾物燥,小心火燭!

趙毓給文湛拿著水囊,讓他多喝幾口,“酒喝多了,半夜口乾舌燥,你多來點水。”

文湛,“我見你把黃樅菖留在西門外,讓他盤查那些進不了城的人?”

趙毓點頭,“篩兩遍,不一定有什麼。”

文湛,“你帶進城的這三個人,哪個有問題?”

“一會兒就知道了。” 趙毓,“石脂水入庫之前,他一定會出手。”

剛出天璣,忽然一輛車子的車軸斷裂,押車帶有負責修補的工匠,他們連忙動手,趙毓趁機也讓大夥兒都歇口氣。

前麵不遠,就是兵部放石脂水的庫房。

趙毓到夜裡看不清楚,而薛宣平一張鍋餅子大臉上的兩隻綠豆眼立刻身負重任。他左瞧右瞧,相人相麵,在濃重的夜色中忙的不亦樂乎。

文湛微微抬起簾子,又看了看薛宣平,此時他當真放下心來。——承怡在西北如果一直都是此人伺候起居,那當真是,沒有小廝侍奉枕席的福氣了。

趙毓湊過來,“你瞧什麼?”

文湛,“我在看薛先生。雖然相貌不出眾,卻順眼,不錯。”

趙毓,“……??”

夜幕的掩蓋之下,一雙手,拿著火石,想要點燃石脂水壇子垂下的一根引線。

忽然。

一柄刀削了過來。

引線斷開,掉落馬車軲轆後。

甘棠手握刀柄,鋒刃指著那雙手主人的脖子,“劉書吏,你想做什麼?”

劉書吏看著趙毓,從前麵的馬車上下來,手中拎過身邊那個胖子遞送過來的馬燈,一步一步走過來。

馬燈在劉書吏的麵皮上仔細照了照。

趙毓笑著說,“倒是不慌張,看來是老手。”

劉書吏,“你怎麼識破我的?”

趙毓手指了一下他手中的火石,沒應答。

劉書吏,“你為什麼相信甘棠,你不是說寧可錯殺不可放過?”

趙毓,“甘棠的確不是進奏院的人,但是,身份成疑,未必就是奸細。”

……

方才,城外。

甘棠將趙毓叫到一旁,“我不知道趙先生如何認準我不是進奏院的人,我自問應答沒有疏漏。”

趙毓,“的確,你是沒有疏漏。不過,這不重要。我也不認為你是細作。”

甘棠,“為什麼?”

趙毓,“你太顯眼,像個活靶子。要是斥候細作都是你這樣的,進奏院早就關門大吉了。”

甘棠,“我是寧淮侯屬官。”

趙毓一挑眉。

甘棠,“侯爺感知此行不太平,命我一路跟隨。”

……

趙毓,“劉書吏,當時在城外,你拋出甘棠,隻是個障眼法。你也知道當時那種情形,是個人都會寧可錯殺不可放過,這是人之常情。再加上甘棠也的確有問題,所以這個活靶子可以很好罩住你。可惜,……”

他一揮手,後麵有禦林軍校官上前,將劉書吏押住。

“趙毓,你不問問我是誰?”

“沒空。” 趙毓轉身,不過走了兩步,忽然停住,“你要是想說,我可以勉為其難,聽一聽,你,……”

——嗖!利刃破空的聲音。一道羽箭好似承受萬鈞之力,切開夜幕,直插劉書吏的後心。趙毓依著馬燈的光,看著箭刃穿透了劉書吏的胸口,活生生的鑽出頭來,血流如注,他甚至沒有來得及出聲,一條性命頃刻之間死於當場。

此時,十根利箭裹著沾滿了油脂的棉紗,點燃,帶著球一樣的火團破空而至!

卻。

被十支來自同樣方向的羽箭所擊滅。

衝天大火湮滅於無形。

那一瞬,趙毓不知道麵對的是敵是友。

夏夜竟然帶著嚴冬的寂與默。

五月初五,上弦月。

如鉤的清冷月光下,一人殘影立於朱門飛簷之巔。

“承怡。”

“多年未見。”

“彆來無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