揮手。
指尖星輝浮動。
一根玉釵,從朱牆屋簷之上回旋而下,劈開趙毓束發的紅蓮玉扣,落於地麵。
龍騎禁軍趕到。
黑色的鐵甲如同鐵幕,合圍,籠罩四周。
殷忘川即使是修羅轉世,刺殺的時機已經逝去。他一直看著黑甲環繞中的趙毓,如同被黑色滔天洪水間隔的兩個人,冰藍色的眼睛,沒有任何溫度,仿佛北境外無邊無際的封凍冰河。
雍京城敲響晨鐘。
百年鼎鼎世共悲,晨鐘暮鼓無休時。
程風雙手捧血書跪於大正宮午門。
同時,南城百尺戲樓上垂下一巨大白色的條幅,條幅的儘頭垂著一個女孩子,已經死去,繩索絞住她的脖子,頭發披落。前一刻還在歡喜的人群發出尖叫,錢塘潮水一般湧動四散逃命。
伴隨著雍京的晨曦,條幅上紅色的大字分外恐怖,鮮血淋漓。
——冤!冤!冤!!
……
趙毓左肩的傷極重,即使是太醫局的謝翾飛能起死回生,將所有嵌在肉中的斷箭細碎完全清理出來,也是一天一夜之後了。
喝了安神的藥湯,趙毓開始發熱,一直昏昏沉沉,麵色倒是安寧,不像死了,倒像是睡著一般。隻是,當湯藥的功效過了之後,整個左肩和手臂如同被人用刀子一點一點割筋肉骨髓的疼痛,趙毓忍不了。
他從床榻上坐起來,右手一把扯住旁邊的黃樅菖,“陛下呢?”
“微音殿。” 黃樅菖連忙扶著他的後背,讓他坐的舒服一些,“見您醒了,已經讓人去請了。”
“彆,……彆叫他。” 趙毓推他,“你去門口望風。”
黃樅菖,“乾,乾嘛?”
趙毓,“我自己弄弄,發發汗。”
黃樅菖,“……??”
他雖然是內宦,但好歹也算是個正經人,聽見趙毓這些話,臉上紅白亂變,真不是個顏色。
黃樅菖,“不是,那個,這個時候,祖宗您還傷著,您,那個,悠著點兒,……”
趙毓推著他起來,“彆扯淡了,快去。”
黃樅菖見他當真要撩衣服,趕緊向外走,直接到寢殿外。
站了一會兒,就遠遠看見文湛回來,不知怎麼了,他心中一咯噔。他想起趙毓,即使他性子乖張,此時也有些反常,於是下意識向裡跑,可是又想起趙毓的囑托,不能空著門,隻能站定。
黃樅菖心裡砰砰亂跳,皇帝走的極快,猶豫著,就看見文湛到眼前了,於是連忙跪地,“主子。”
文湛,“你怎麼在這裡?承怡呢?”
黃樅菖,“呃,他在,……,那個,……”
文湛本來沒耐心聽,可是黃樅菖的隻言片語飄了一耳朵進來,他大致想到了什麼,一隻腳踏進寢殿,隨即轉身出來。
雍京這幾天陰雨連綿,大正宮天承殿重簷廡殿頂,五脊四坡垂著水。
一柱,兩柱,……
雨水有一種蒸凝的氣息,卻混淆了一絲奇異的香氣縈繞於鼻尖,……
文湛急急忙忙進寢殿,就看見趙毓拿著一杆鑲著紅寶石煙嘴的煙槍,正在用蠟燭燒|鴉|片膏子!
去年抄沈臻的家,有一大批上好大土,本來應該全部銷毀,文湛沒注意到,趙毓居然私藏了幾盒子煙土。
所幸,趙毓還有一絲理智尚存,沒往嘴巴裡麵送。
趙毓看見文湛,手指一鬆,煙槍掉落在地麵上,紅寶石煙嘴磕在地麵上,金石相撞的聲音,帶著切割咽喉的鋒利,消弭在九重深宮中。
文湛一把扯起來趙毓,揚起了手,——後悔,生氣,憤怒,最後淹沒在心疼當中,扯著他的心,早已經碎成齏粉,沉默著,手卻終究落不下來。
黃樅菖跟著進來,腿都軟了,直接跪爬在寢宮的地麵上。
“想打我?” 趙毓忽然嚷了出來,“動手啊!向這兒打,千萬彆手軟!”
“我自己都想動手了。我受傷你也隻是心疼而已,可是如果你受傷,我萬死難辭其咎!”
“陛下!”
堵在趙毓心頭的恐懼終於宣泄了出來,“那天不應該讓你去,我不知道殷忘川進關了,……,要是你傷了,要是你傷了,傷了,……,我死了也沒臉去見老爹,去見大鄭的列祖列宗!”
文湛,“承怡!”
“你還不明白嗎?” 趙毓,“陛下!你是大鄭的皇帝,你就是大鄭王朝!其他人,所有人,你的親人,愛你的人,甚至是你愛的人,我們所有人全部都是你,你頭頂的天子十二旒,你身後大正宮的奴隸!”
“生生世世都要為它們賣命!”
“生生世世!”
“不死不休!”
……
良久。文湛將趙毓推開,俯下|身體,將散落地麵上的煙槍和煙燈拿起來,連同那盒子煙土,一並令黃樅菖仔細收起來。
趙毓扶著垂著帷幕的欄杆,“你怎麼不毀了這些臟東西?”
文湛,“這是你的東西。”
趙毓忽然問了一句,“你不怕我再忍不住,燒鴉片膏子?”
文湛,“怕。”
趙毓,“那你還,……”
文湛想要說什麼,又覺得距離太近,他說不出口,於是退開兩步,“承怡,如果,你可以選擇的話,你是不是,永遠不會回雍京?”
“是!”
趙毓斬釘截鐵,沒有半分絲毫猶豫。
“……”
許久。
“因為我是你的主上,所以,隻要我心悅你,你就沒得選。” 文湛邊說,向外走,“承怡,我讓他們煮了安神湯,也溫了米酒,你喝下能鎮痛,鴉片不要碰。”
趙毓見他要走,“去哪裡?”
文湛,“徐紹出事了,北境軍情緊急,我還得回微音殿。”
趙毓坐在床榻上,垂著腦袋,披頭散發,狼狽不堪,像一隻鬥敗的烏雞。他聽見文湛的腳步聲越走越遠,最終湮滅。
“我沒得選,不是因為你是主上,是君父。” 他自言自語,“你是皇帝也好,是三條腿的□□也好,是貓是狗也好,我都認!”
“……,也隻能認。”
“文湛,我的心在你身上,你在哪兒,我隻能在哪兒。”
遊絲一般的聲音飄了出來。
寢殿外,黑色琉璃瓦的廊簷下,文湛就站在那裡。
他聽到了。
卻沒有回去,而是抬頭,看著天空。
此時,大正宮重簷上濃雲密集,暴雨傾盆而下。
皇帝於雍京北城被刺殺未遂,最後甚至動用龍騎禁軍的消息被圍的密不透風,可是程風狀告北境總督徐紹,為奪取北境軍權私殺友軍,為掩蓋滔天罪行將幸存者程氏一家滅門的消息卻不脛而走。
程風跪於午門呈折;南城百尺戲樓上有人垂屍死薦。北境本來就內有強藩外有強敵,徐紹是一道屏障,可如今這道屏障因為程風和南城百尺戲樓的垂屍顯得搖搖欲墜起來,內憂外患的局勢越加糜爛。
微音殿的燭火燒了三天三夜。
除了燒出一群麵如紙皮人的重臣們,其它什麼也沒燒出來。
文湛讓他們都散了。
回到寢殿的時候,趙毓終於睡了,也安穩了一些。他的左手和肩膀那邊纏著布,裹著藥,濃重的藥味連熏香也蓋不住那股血腥的刺痛味道。趙毓側著身躺著,嘴巴有些嘟,好像睡夢中還在生氣。
——承怡嬌氣,最怕疼,也最討厭疼。
小的時候,一點點傷、一點點疼都讓他撒潑打滾,哭喊吵鬨,不把大正宮攪鬨個天翻地覆決不罷休。
而現在,……
文湛屏退了周圍的人,就坐在趙毓床前的腳踏上,抬起手指,輕輕沿著他的眉間描畫著,像是怕驚醒他一般,收回,卻被趙毓下意識抓住了。他還睡著,唯一能動的右手抓著文湛的那隻手,心安理得到理所應當一般,縮在被子裡麵,像是珍藏的瑰寶,絕不示人。這一次,他連呼吸都平穩了,藥的味道也不再帶著割肉一般的刺痛,反而柔和安寧了起來。
文湛任由他拉扯著,端正坐在腳踏上,向著寢殿的雕花門望出去,大正宮巋然不動。
雨幕中。
九重宮闕參差見,百二山河表裡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