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36 知識,天下公器。(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10027 字 8個月前

如今沈家依舊是巨宦豪族,無大難,無饑餒,怎麼可能出手?

馮不倦陪著朋友驗畫,幾經猶豫,這才對朋友說,“兄台不如先回,今天並非收藏畫作的良辰吉日。”

已經很婉轉了。他朋友聽音知意,那天就沒買。可是,後來不知道怎麼個勾當,那個朋友還是買了那副贗品,同時與馮不倦絕交。

那個時候,馮不倦才知道沈熙載究竟有多大的手腕。

臨近春闈,他甚至連一盒子墨都買不到。

科舉要寫館閣體,墨都要濃、豔、烈,一般文人愛用的徽墨太淡,不和用的。

馮不倦連找了幾家文房四寶店鋪,都不賣給他,萬般無奈之下,他聽說南城新開門了一家學堂,就來雍南公學碰碰運氣。

趙毓正好在。

聽他這麼一說,就拿了兩盒子石脂水燒的濃墨給他。

馮不倦這才進得了禮部貢院。

……

玉芳說,“沈家幾代人都是蘭芝社的領袖。趙老爺,雍南公學一開門,就隱隱約約與清流豪族們打對台。如今,您親自得罪了曾經占大鄭文官半壁江山的江南蘭芝社,今後的日子,恐怕真的要不平坦了。”

趙毓,“怕了?”

玉芳搖頭,“不。我怕您怕了。”

趙毓,“想聽聽我怎麼說?”

玉芳翻烤著一大塊鹿肉,“願聞其詳。”

趙毓,“烤肉的時候再加些孜然,這在西疆被叫做安息茴香,元承行從西北運回來的好物,濃烈的芳香,特彆提味兒!”

玉芳愣了一下,大笑起來,沒有一絲的溫順柔和,卻爽朗,“好!”

趙大爺從土裡刨出幾壇子青梅子酒和紹興黃,玉芳烤肉的手藝比趙毓強多了,所有人,除了文湛,都沒少吃,最後一個一個的肚歪。

趙毓讓人把玉芳送回去,他今晚就住在公學的院子中,文湛也留宿。

文湛給趙毓洗了頭發,用大布巾把他仔細擦乾淨,就開始認真給他左手的傷換藥,再仔細裹上新布條。

“你怎麼會這個?”

“學的。”

文湛的動作不太熟練,卻非常仔細。一點一點的動作,不輕不重,不能讓布條鬆,也不能緊到勒疼了趙毓,似乎他是個薄胎精細瓷兒,稍微動作一沉,就碎。

趙毓說,“馮不倦的事,我當時想著,隻要雍南公學開門一天,和那幫子人早晚就對上,所以,也就無所謂一兩盒子濃墨了。”

文湛,“隻是寫館閣體用的濃墨嗎?”

“嘿嘿。” 趙毓齜牙一樂,“什麼都瞞不過你。我還給了他一整套館閣體的字帖,外加破題、承題、起講、入題、起股、中股、後股、束股全部要術和最近三十年春闈和殿試的全部考題,和範文。馮大人資質極佳,他杏榜排名不高不低,想來是不想引人矚目,要是直接進三鼎甲,那就徹底是天下聞了。暴得大名,是福氣,也是禍。”

文湛,“……”

“考題是禮部刊印的,很多書局都有的賣。那些題目在放榜之後就要公告天下了,學子們拿過去要做文章用的,不是什麼隱秘的東西。可是八股要術和範文卻是重中之重,那是我們雍南公學自己寫的。放心,科舉是為國開科取士,科場舞弊是重案,我知道輕重,不該碰的東西絕對不會碰。”

文湛,“我知道你有分寸,隻是,我想知道的是,這些範文出自誰的手筆,你的?”

趙毓,“呃,……,寫範文的這個人,你,……,那個,也猜得到,就是,……,嘿嘿。”

文湛,“崔、珩。”

兩個字,咬牙切齒,擲地有聲!

趙毓,“你彆生氣!”

“這個我真的寫不了,要是我能寫,……”

“哎,~~~~~~”

歎氣,他才說,“每次說起來就是淚。當年要是老爹但凡對我肯上點心,花錢給我請個好點的師傅,教我一些能吃飯的本事,比如八股什麼的,而不是把我打發到東宮和你學那些無用的帝王術,今天,雍南公學這裡關於科舉的一切課程,我都自己操辦了,不用再假手於人。”

文湛,“……??”

趁著文湛被他噎的說不出話,趙毓話開始多了起來。

“雍南公學能迅速在雍京城立足,靠的就是八股文章要術。那是科舉,是功名,是門前仆從雄如虎,陌上旌旗去似龍!至於啟蒙,書畫,還有管飯什麼的,都是幌子。”

“江南蘭芝社橫霸朝綱數百年,靠的難道是他們吳儂軟語忒煞情多;還是畫的魚能遊,畫的鳥能飛,畫的馬能跑;又或者是他們一個一個清貴到不食人間煙火?他們所倚仗的就是科舉。我不是說他們舞弊,沒這個必要,隻要他們把書本,文章,老師都攥在手中,其他人就沾不到肉,能喝湯就不錯了。”

“那些讀書人每日都曰,——知識,天下公器。”

“虛,實在太虛了。”

文湛一直聽,也一直在幫趙毓裹布條,卻沒有再說話。趙毓窮極無聊,趁機在文湛的手指上舔了一下。

文湛手指抽了,……,“承怡,彆鬨。”

“咦?好冷淡哦!” 趙毓空著的那隻手又抓了抓潮濕的頭發,“那天夜裡緊壓著我說哥哥再來一回的似乎不是陛下一般。”

文湛,“……”

火燭下,趙毓仔細看文湛,皇帝的麵頰紅的像火在燒。——真是個容易含羞的家夥,可是,在榻上你咋不這麼容易害羞呢?

……

順天府。

府尹,掌京府之政令。

宣化和人,勸農問俗,均貢賦,節征徭,謹祭祀,閱實戶口,糾治豪強,隱恤窮困,疏理獄訟,務知百姓之疾苦。

總之,順天府掌管雍京城垣內所有事務,垣外的事情則交由直隸總督署。

雍南公學剛好地處於雍京垣外,按理說,它的一切事務應該交由直隸總督署,可是,……

“倒黴,真正是倒黴。”

府尹劉同珝一大早對著刑部的令劄開始唉聲歎氣。要說,這種時候,其實也挺罕見。順天府正三品衙門,卻比旁的正三品衙門愣是高出一頭,旁的正三品衙門用銅印,而順天府用銀印,府尹位同封疆。能把他愁悶的想要中午多吃三碗炒菜麵的時候,不多,真正不多。

劉同珝癱在竹椅上,看著自家的衙內,呃,就是他兒子,一個光屁股的小子滿院子亂躥,他老婆在後麵追,旁邊還有老家跟回來的丫頭和老媽子,鬨成一團。本來的天倫之樂,被手中這封刑部劄弄的全然敗壞了興致。

外門的燒火丫頭進來蹲了一下,“老爺,門口有個穿粗布的大哥,用麻繩捆著兩個粗土壇子,給您送鹽菜。”

劉同珝就是直隸人,他家在邯鄲府,有地,有香油坊。劉家一直為人和善,在老家就有祖傳的樂善好施的好名聲,劉同珝到雍京做官,外人看也是一副好性兒。老家來的人,不管怎麼說,三瓜兩棗還是拿的出,所以他在老家人當中名聲也好,總歸就是一句話,——兔子不食窩邊草。

劉府常有窮親戚上門,下人都習慣了,見來人,不管穿戴多破爛,也從來好言好語,實在見不到老爺,一碗熱茶,一碗掛麵總還是有的。

燒火丫頭見了眼前這位,連忙搬了馬紮讓他坐著歇歇,自己跑進內府稟告。

劉同珝正心煩,一聽說有人來,扔了手中的刑部令劄,蹬上布鞋就到角門,卻發現,眼前的人是柳密。

此人一身土布褂,洗的都褪色了,他旁邊放著兩個壇子,坐在門外的馬紮上喝大瓷碗中的茶水。

“呦,今天烏鴉叫還是怎麼著,柳閻王上門,準有大事兒!”

劉同珝說著命門房打下手,把壇子挪進屋,燒火丫頭搬去廚房。

“沒事。” 柳密說,“你嫂子醃了點東西,讓我送過來。你家愛吃麵,這個用肉絲炒了下掛麵吃,省事,也好吃。”

“真沒事?” 劉同珝半信半疑。

柳密,“真沒事。”

其實,不怪劉同珝疑心,柳密與他是同科進士,掌管都察院,是總憲天下的左都禦史。人稱外號,——柳閻王。如今大鄭,上至王侯,下至九品教寓,隻要還想踏實吃官俸,都明白,見著都察院躲著走,見到柳密倒著走。人們恐柳的心思,比對他的前任總憲楚薔生的心思更甚。

“彆說,你這麼一穿,外麵的人還真認不出來。”劉同珝讓他向後麵走,“後院太亂,咱們去菜地吧,你看看我種的蛇瓜,都一丈長了。”

劉柳兩家是通家之好,見柳密進來,劉太太不用躲起來不見人,打了招呼,抱著孩子進屋,隨後吩咐丫頭把茶水點心都端到西邊的菜園。

劉同珝問他,“今天中午彆走了,留下吃飯。”

柳密,“好,正好給家裡省一頓。”

劉同珝試探著,“你吃完了,我再讓你弟妹蒸鍋花卷,你拿回去給老婆孩子吃?”

柳密,“好。”

劉同珝,“……??”

劉府尹的菜園子剛上了肥,不是莊稼人出身的人還聞不慣。柳密也是農家出身,所以沒有什麼不習慣的,他連眉頭都不皺,看了一眼劉同珝種的菜,————菜葉子油亮,花瓜、茄子、大辣椒肥厚。

這位順天府尹的確是個好莊稼把式。

柳密說,“一會兒給我找個筐,你這裡的菜我也摘了帶回去,我們家就可以吃幾天的了。”

劉同珝,“……???”

柳密,“怎麼?”

劉同珝,“你最近是要遭大難了嗎?”

柳密端了茶,解釋到,“沒有,我兒子要到讀書的年紀了,家裡省點,給他攢些錢,以後請個好老師,或者找個好學堂。”

“哎。” 劉同珝歎氣,“你說說,人家都是幾任封疆,有了不用刮地皮的本錢,才可以去做清官,你這倒好。”

柳密,“你不是一樣?”

劉同珝,“我不一樣,我家有地,打的糧食足夠吃,有油坊,賺的錢夠花。”

柳密點頭,沒說話。

劉同珝,“要說,咱們兩個都沒啥運勢。人們都說你和左相大人像,可是,你看看人家楚公,當年高中的那一榜是 ‘龍虎榜’ !他的同科進士們,互相推薦,互相成全,最後大家都是錦繡前途,如今外放的都是封疆,在雍京的都是三品以上的大僚。”

“再看看咱們那一榜,有名的 ‘啞榜’ ,咱們同科們,除了咱倆還算混出來的,其他人,哎,不說也罷。”

“瓊林宴上坐我旁邊喝酒的錢子喻,你記得吧,一直在徽州,他苦熬了多少年,卻因為動了鄉紳的地,被歙縣、祁門、績溪、婺源四個縣的人追著告了五年,如今,賬目是查清爽了,人的前途也壞了。去年還給我寫信,說,沒革除功名,就是天大的好事。等到卸任,他就不做了,回家種地,開館課徒去。他終究是兩榜進士,教課可以從孩童發蒙一直到科舉,吃飯絕對沒問題。”

柳密,“錢子喻?他就在雍京。”

“什麼?” 劉同珝意外,“他什麼時候來的?”

柳密,“去年年底。”

劉同珝,“他怎麼沒來找我?”

柳密,“去年雍京銀價飆升,險些釀成大禍。年底,雖然說銀價終於平穩了,可是很多善後的事情需要你做,順天府太忙,錢子喻也許不想另外生枝節,就沒登門。”

劉同珝,“他的事,你怎麼知道?”

柳密,“去年年底他給我帶了兩壇子醃羊肉,一條豬後腿,還請我吃了鹵煮,喝了二兩燒鍋。”

劉同珝,“厚禮!”

“嗯。” 柳密道,“辛虧那兩壇子肉和豬後腿,我們家過年沒另外買肉,省了不少。”

劉同珝端了蓋碗,手指捏著蓋,撇著漂浮的茶葉,“錢子喻如今在哪裡高就?我覺得他不但吃飯沒問題,而且還吃上了一碗好飯。”

柳密,“雍南公學。”

劉同珝手中的茶碗直接扣在他的大腿上,燙的直接從圈椅上蹦起來,“哪兒????!!!”

“雍南公學。” 柳密平淡的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