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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同珝用雙手拍了拍身上的茶葉,又仔細看了看柳密,“柳總憲,你今兒來我這兒,到底有什麼事兒?”
柳密將手中的茶碗放下,“沒事。”
劉同珝,“真沒事兒?”
“嗯。”柳密說,“真沒事。”
劉太太親自下廚,炒了四個小菜,冰了米酒,讓人端著,在菜園子中的藤桌上擺席麵,說,“天兒熱,彆喝二鍋頭了,我冰了點米酒,不甜,度數低,你們哥倆好好聊聊,還可以敞開了喝,不上頭。”
柳密站起來,“有勞弟妹。”
劉太太布置好,就帶著人離開,劉同珝給自己倒了一大碗米酒,又給柳密滿上,“今天你來了,就是天意,你得陪我喝幾碗。”
“嗯。” 柳密還是很平淡。
“話趕話說雍南公學,……” 劉同珝說,“這是我最近遇到的一個大|麻煩!”
柳密看著他。
劉同珝說,“這個雍南公學的背後是元承行。元承行就是之前的西北道,也是去年雍京銀價風波的最大贏家,背景極其複雜。不說他們的銀票彙票債票這些東西,隻說,這個幕後老板姓趙,來曆不清不楚,就夠人頭大,更令人頭暈的是,這裡麵還牽扯到原先的西北藩鎮尹明揚,與寧淮侯崔珩。”
柳密,“雍京城,還有你不清楚的人?”
劉同珝,“元承行特殊。”
說著,他甚至左右瞟了一下,壓低聲音說,“老柳,有空兒,你去元承行瞧瞧去。那個院子中央有個巨木構架的四麵八角樓,掛著一道元承行的匾。”
柳密一挑眉。
劉同珝,“我聽有人說,那個匾的來曆都不對勁。”
柳密,“怎麼?”
劉同珝,“那三個字,據說,特彆像,……,禦筆。”
順天府尹說話,都好像怕驚動了誰,最後兩個字就好像是嘴唇之間摩出來的,不仔細聽,連個響動都沒有。
柳密又一挑眉,“確定?”
劉同珝,“就是不確定。”
今上性格極其內斂,不好大喜功,也沒有遊山玩水的閒情逸致,不作詩,也不題字,因而他的文字從未流傳於世。即使是微音殿伺候筆墨的學士們,能看到皇帝的筆跡,所見到的不過都是一些製式的文字,諸如閱,是,知道了。再多一些的字,就由皇帝口述,侍墨學士落筆了。
柳密,“既然不確定,就不要亂猜。”
劉同珝,“你不用亂猜,因為這和你沒乾係,我不琢磨琢磨,我就倒黴啦。”
柳密拿筷子給劉同珝夾了一塊燒豆腐。
劉同珝吃完歎口氣,“端午那天夜裡,雍京城出了大事。”
柳密點頭,“南城。”
“對!” 劉同珝說,“一個人手捧血書跪在午門告禦狀,告的是北境總督徐紹。徐大人如今鎮北方,國之乾城,彆說動,就是碰,都碰不得。告狀的人還有一個同夥,是個小姑娘,為了幫他直接吊死在城牆上。你知道那個小姑娘什麼來曆?”
柳密等著他說。
劉同珝,“她的兩個眼睛珠子是藍的,是個高昌遺孤。”
柳密,“勾結外族,妄圖動搖國本?”
劉同珝,“外人粗粗一看,都是這個結論。所以,關係到那個西疆遺孤的一乾人等下詔獄等待細審,合情合理吧。”
柳密,“是。”
劉同珝,“事實上,也是這樣做的。這個孩子的養父梁十一全家下了詔獄,那還是北鎮府司前指揮使。可這裡還有個麻煩,這個孩子在雍南公學上課,這就把雍南公學給牽連進來了。”
“也就兩天前,我聽說,刑部叫元承行的大掌櫃薛宣平去問話,問的就是這個女孩子的事。問來問去,刑部也沒得到什麼重要的東西。據薛宣平說,他們東家得了梁十一兩壇子醃肉,眼皮子淺,被豬肉豬油蒙住了心,就收下人家的養女。這也合情合理。老柳,你說說,梁十一,當年可是北鎮府司的印把子,彆說姓趙的一個買賣人,就算是滿雍京的王侯們,哪個沒事兒得罪他?人家都開口了,也不是什麼大事,不就是送個女學生進書院,姓趙的能不同意?這不正好是個巴結的好機會?”
柳密,“這事到這裡,就了結?”
“要是能了結,我還在這裡愁雲慘霧的做什麼?” 劉同珝又喝口酒,歎氣,“刑部真不是東西,他們明麵上問不出什麼,就把薛宣平放了,背地裡卻下了命令,讓我順天府去查封雍南公學,你說說,這不是給我挖坑嗎?”
柳密,“雍南公學地處雍京垣外,不歸你,應該歸直隸總督署。”
劉同珝一拍手,“我也是這麼說的!我還給刑部寫了回執,讓他們找直隸總督去!結果你說怎麼著,直隸總督方儉之,去山東了!說東海水師接替寧淮侯造船,做的不錯,他得去看看。彆說,這是正經事,誰讓人家總督直隸、山東兩省的軍務?”
柳密,“哦。”
劉同珝,“我仔細一打聽,感情這位方大人的第三個小老婆的二舅爺,是寫這個文書的刑部書吏家的鄰居。所以這位方大人早得了信兒,在刑部沒下令劄的時候就跑沒影兒了。”
“哎。”
“所以,這倒黴差事,最後落我腦袋頂上了。”
柳密,“雍南公學你不敢惹,刑部,你就敢硬杠?”
劉同珝,“我不是不敢惹雍南公學,連刑部都問不出個四五六來,就說明人家沒事。人家沒事兒,我惹人家做什麼?可要說和刑部硬杠,我也不敢。刑部尚書正二品,比咱那是官大一級壓死人,這個不提,這位尚書啊,哎,老柳你也知道,他吏部的履曆,明眼人一看,就知道朝中有人。他老家在昆山,是江南蘭芝社的人。”
江南蘭芝社橫霸朝綱數百年。
如果不是二百年前憲宗皇帝力行設置雍京官話,如今距離長江遙遙千裡的雍京,也應是滿朝的吳儂軟語了。
月有陰晴圓缺。
蘭芝社也不是永恒不變。
先帝鳳化年間的第二位也是最後一位內閣首輔杜皬,就是蘭芝社最後的輝煌。
本朝開始,再沒有蘭芝社的人登上首輔的高位。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更不要說如今依舊占據大鄭文官半壁河山的江南蘭芝社,並沒有全部沒落,依舊是文官領袖。
劉同珝喝酒搖頭歎氣,“難啊,當真是難死我了。”
柳密忽然說,“我給你推薦一個人,讓他帶兵去查封雍南公學。”
“誰?” 劉同珝兩眼冒光。
柳密,“溫嶺。”
劉同珝,“我衙門裡那個敗家子兒?”
柳密點頭,“就是他。”
劉同珝,“為什麼?”
柳密,“反正指派彆人,彆人又不去。”
“……”
過了好一會兒,柳密安靜的喝了酒,吃了菜,也吃了饅頭,劉同珝才問,“老柳,跟我說實話,你過來,到底有什麼事兒?”
“沒事。” 柳密平靜的說。
臨走的時候,柳總憲不忘拿著劉太太親手蒸的一布袋花卷,和一籮筐劉大人親手種的青菜,滿載而歸。
……
哪個衙門口沒養閒人?
順天府裡麵就養了一個大閒人,人稱“敗家子”的溫嶺。
這個人的外祖父溫十行是當年毓正宮的殿前督將軍,可惜,溫嶺的媽找了一個紈絝丈夫入贅,自從這位外祖父去世,天災人禍,連累溫家的日子過的是一蟹不如一蟹。溫嶺的親爹是個紈絝,溫嶺自己是紈絝加敗家子。
他曾經為了買一個柴窯瓶子被人騙了一個宅院的錢財;也曾經好心眼兒想要救風塵,結果,人家姑娘是仙人跳,同夥們把他扣了餓了七天不說,還訛了溫家一大筆銀錢;當然,這些都是小意思,溫十行人雖然不在了,餘威還在,他原先的屬下們念著他老人家的一些好處,沒那麼快人走茶涼,於是瞧在溫嶺媽上門喝茶的麵子上,給溫嶺爺倆找了個差事,在雍京鑄銀局的銀庫做守備。
這爺倆也是厲害,有多大的台麵,現多大的眼。
去年雍京城銀價波動,上麵下了命令,調用一些現銀去平穩銀價,溫嶺爺倆正好盯著兵士從銀庫中起官錠。
祖傳的規矩,——進出的兵士全部赤|身|裸|體,雙手高舉過頭頂,捧著銀錠。
這個做法可以防止兵士在進銀庫的時候偷盜。溫嶺他們不懂,他們以為開銀庫就和開糧庫一樣,隻要打開門,讓人抬了銀子出來就好。當時進出的兵士們沒有脫光,因而,這些人在溫嶺爺倆的眼皮子底下,在褲子中私藏了許多銀錠,最後抓住籠統一算,私藏的幾乎比入賬出庫的銀錠都多。
抓現行的那個人,是個陌生人。
溫嶺不認識。
不過他身邊的那個大太監,溫嶺卻熟,那是司禮監秉筆太監,黃樅菖。
“這是當年毓,……”
黃樅菖似乎想要為他們爺倆討個人情,想要把外祖父是當年毓正宮溫十行的名頭抬出來,那個人沒空聽。
“全部革除,一個不留。”
好大的威風!
可是,那些偷白銀的兵士們卻感恩戴德,這是給他們留了一條活路。因為,按照祖傳的規矩,偷銀庫的人被抓住,要被燒紅的烙鐵穿身,死的時候,腸穿肚爛,不能瞑目。
溫嶺爺倆卻是一股子窩心火。那些兵士畢竟有罪,可他們爺倆無辜,這樣的一視同仁的處罰,簡直是天大的冤枉!溫嶺他爹回去就病倒了,是活生生給窩囊的。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溫家一個冬天都過的愁雲慘淡萬裡凝的,今年入夏,溫嶺爹的病好起來之後,家人才鬆快了一些。
溫嶺則被他媽走了個門路,塞到順天府裡麵來吃閒飯。
溫嶺多方打探,終於找到那個人的名頭,——趙毓。
“查封雍南公學?”
“元承行趙毓的雍南公學?”
溫嶺從順天府師爺手中拿過手令,心中得意,——老子早就憋著一肚子窩心火,姓趙的小子,你給老子等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