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回廊下,劉同珝看著溫嶺點了人馬,浩浩蕩蕩出順天府門,心中居然有些忐忑不安。
自己是否過於輕信柳密了?
是的,輕信。
官場上人情複雜,不能得罪人,也不能相信人。
同僚,有可能就是傷人最深的那個。
可是,不至於。
劉同珝將他與柳密認識這麼多年來的事,翻來覆去在腦子裡麵過了一遍。
不至於,真的不至於。
雖然說人心隔肚皮,一個人,究竟是人是鬼,不到要命的時候還真看不出來,可是柳密不至於。
這個人複雜,卻有情有義。
當年,劉同珝秋闈高中,他爹用酥肉、粉條和豆腐放在大鐵鍋中燉煮白菜,外加開花的大饅頭,在老家開了七天的流水席,讓他作陪。吃的他這輩子不想再多吃一口酥肉了,連忙逃離老家,在年底進雍京。
劉同珝到了盧溝橋碼頭,也看了盧溝曉月那裡聳立的曆代名臣的石碑,就在旁邊的柳樹蔭下吃了一碗青菜麵。
麵攤是一對兒小夫妻在經營。
那就是柳密和他老婆。
柳家是清白農戶,就是窮。
他們老家那片是周王封地,盛產回天草,顧名思義,瀕死之人吃了這種草藥能回光返照,所以周王封土有一種獨特的規矩,就是農戶上山采回天草,可以抵徭役。回天草生在懸崖上,而且穿過幾片密林,都有野狼和豹子,很多人進山都無法活著出來。
柳密出生那個時候,黃河要清淤泥,他們家需出壯丁去挑石頭。柳密一個奶娃,他娘一個產婦,家裡沒人照顧,親爹上山采藥,想著用草藥抵徭役。
結果,人沒回來。
同村的壯小夥們上山去尋,隻找到柳爹的弓、鐮刀,筐和半截身子,肚子和內臟都被野狼吃空了。筐裡除了回天草還留著一些草藥,那是婦人產後補身子用的。
柳密的媽年輕守寡,要不是有一個兒子守得住幾畝薄田,早就被叔伯子侄收了屋趕出村莊了。可就是這樣,一個女子月子裡哭的差點瞎眼,又拉扯一個孩子,乾農活,操勞的身子一直不太好,在柳密十歲的時候,也去了。
鄰村一個秀才,屢次科舉,屢次落第,怎麼也考不上舉人,也就絕了這個念想,辦了個學堂,教一些孩童讀書。
柳密白天下地,晚上收工之後,去秀才的學堂讀書,秀才給他開小灶。
秀才閨女和他一起讀。
他們兩個青梅竹馬,到了年紀,柳密就娶了自己的師妹,這位女子也就是如今的柳夫人。這麼多年,他們夫妻依舊恩愛如初,柳家連個小老婆都沒有。
柳密十四中秀才,十六歲中舉!
可惜,他之後不考了,帶著老婆到雍京,開了個麵攤。
“我嶽父讓我這麼做的。” 很多年後,柳密對劉同珝說,“他說,我要是春闈再僥幸,不到十八就中進士,真要名垂青史了,可是,那之後呢?一個十八歲的毛頭小子,人情世故一概不懂,怎麼做官?我們窮,請不起好的幕府,如果榜下得了實缺,那麼多雙眼睛盯著,估計都熬不過一個任期。”
彆說,本朝還真有一個十八歲高中進士的奇才,官運亨通,就是如今的漕運總督闕河圖。
可是,一來,闕總督出身運河沿岸的闕陳董明四大家族中的闕氏;再來,這位總督的親爹雖然沒有功名卻是江南第一幕府,一直遊走於各個封疆官邸。
一放榜,闕師爺趕緊請辭,收拾行裝上路,去給兒子做幕僚。總督一級的幕府給一個十八歲的七品小官做師爺,還不要錢,當時也是一景。
柳密賣麵,他老婆數錢。
他們兩個經營了幾年麵攤,也一起讀了不少書,還見識了許多人情世故,本來柳密還需要再等幾年,卻不知道為什麼,突然改了主意,忽然在元熙三年下科場,中了二甲第九名。
劉同珝與他同時中進士,名次卻在前麵,是二甲第三名。
可惜。
劉同珝之前的仕途不如柳密。
當然,現在也差一口氣。
柳密一放榜就入了微音殿,他甚至連翰林院的清苦都沒挨。
因為,最賞識他的人,是皇帝。
……
在雍南公學發了米麵和臘肉,薛宣平就回了雍京北城。
天兒好,他在元承行看賬。原本,這是薛宣平最喜愛的事,就算不吃不喝,隻要有賬本看,尤其是掙了錢之後的賬簿,就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冥冥之中勾引著他,可以填飽他那個空虛的肚子,甚至是活死人,肉白骨。可是,如今這賬目看得也不那麼順暢了。不知怎麼了,總是心神不寧。
合上賬簿,眼前又有個麻煩。
一封長生行鬼占的書信,外加一張江南十三行老式的銀票。
去年,雍京白銀風波十三行在雍京城算是徹底折了,可是章春秋寧可燒了百年招牌也要毀約不兌銀,卻將他們的根基保留了下來。如今,十三行的銀票在元承行的地盤是不好使,可是在遠離元承行的地盤,依舊有信用,即使早已失去了當年 ‘彙通天下’ 的威風。
薛宣平讓夥計套車,“去趟雍南公學。”
“大掌櫃。” 車夫,“前天不是剛從那邊回來的嗎?再說,東家在那裡親自坐鎮,還能出啥事?”
薛宣平手一揮,不想多說,車夫等他坐穩,揮動鞭子,馬嘶叫一聲,呱啦呱啦拖著車子跑了。
剛到雍京南門,他們就被堵住了。
“怎麼回事?” 薛宣平一扯簾子,就見眼前的兵士,穿著順天府的服色,整整齊齊的,人數不少,排的像大塊豆腐一般,依次出城。周圍有好熱鬨的人七嘴八舌,都傳遍了,——順天府抄雍南公學。
“糟!”薛宣平心裡著急,也無濟於事。
趙毓起的晚。他睡的也晚。左肩膀傷了的地方開始長肉,又癢又痛,他晚上睡不著,開始折騰。幸好文湛在,陪他了半宿,終於把那股子邪火折騰下去,才消停。太陽曬屁股了,趙毓晃晃蕩蕩坐起來。
文湛端了茶碗給他喂了一口水,趙毓用手指支撐起來眼皮子,看到文湛早已經洗漱清爽。
“你怎麼起這麼早?”
“不早了。” 文湛絞了布巾過來,給他擦臉,“我看完書,寫了字,練了劍,還吃了飯。”
這個院子,除了趙毓,其他人都起得早。
黎明。文湛提著劍出屋門,在後院看見趙大媽已經開始燒火做飯了,趙大爺在砍柴,羅小草在旁邊開著窗的屋子裡麵寫字。等文湛練了劍回來,就看見羅小草端著個木盤子,一個大碗,像一個花盆,還是禁宮中養桂樹盆栽的盆。
這裡麵裝著滿滿的,……麵。
文湛不知道這麵是怎麼做的,看著很粗壯,麵條擺放得滿滿的,裡麵埋著很多東西,有菜,有肉絲,還有荷包蛋。
“叔叔,給您的麵。” 她跟著文湛回屋,把木盤放在桌子上,“叔叔自己吃,等哥哥醒了,趙大媽再給他做。”
她跑了出去。
東宮的教養異常嚴苛,吃食上尤其是。
所以,從小到大,文湛沒有用過比臉大的碗來吃麵條,而吃米飯的碗則比茶盞大不了多少。用可以裝的下桂樹的盆吃飯,需要破除他從出生到如今常年養成的嚴苛法度與習慣,而,皇帝不打算破例,所以他也不打算吃。
不想,一會兒,羅小草又回來了,手拿了一個空碗,非常精致,似乎比姑娘的臉還要秀氣上三分。
“叔叔,您用這碗,小。趙大媽說,叔叔是精貴人,吃飯得細致點。”
說完,放下東西,她又跑了。
現在,桌麵上擺著一個看起來依舊很滿的麵碗,還有一個用過小碗,橫著一雙筷子,一看,也是用過的。
趙毓迷糊下了床,爬到桌子前麵,很自然拿著文湛用過的筷子直接從大碗中夾麵吃。
“那位羅小姑娘說,趙大娘可以再給你煮一碗。”
“這個就挺好,好吃,彆浪費。”
看著趙毓吃,文湛拿過一把木梳,給他梳理一下頭發。
“對了。” 文湛說,“昨夜柳從容來過,說姚直,就是你從宮裡帶去詔獄的那個仵作,知道勒死珊依的凶器是什麼了。雖然不是萬無一失的確定,卻大致對的上。”
趙毓一愣,“這麼快?”
文湛,“姚直當時就心中有數,隻是,……”
他說著,指了指桌麵。
趙毓餓的兩眼發花,剛才隻看見麵碗,沒看到其它,此時,方看到那裡是一個木盤,上麵蓋著黑色的布。
他放下筷子,單手一掀,隨即動作停滯,黑布旋了一下,垂下,像幡,招魂用的。
“這是,……??!!!!”
盤中是一條黑色的繩,十六股絲線擰成,裡麵還摻雜著金絲。
“是的。”文湛點頭,手中的木梳在趙毓的頭發上不輕不重的梳理著,“這是宗室係玉佩用的絲繩。”
趙毓,“姚內監好眼力。”
文湛,“常在內廷,自然熟悉。當時在詔獄,姚直看到珊依後頸上的傷痕,很特殊,是蔓藤蓮花紋,就留了意,等回宮後找出這種細繩,一對比,自然就明白了。”
金絲用非常複雜的手藝纏繞成蓮花蔓藤紋路,再纏進黑色絲線繩索中,而隻有名字刻在宗室玉牒上的人,才能用這樣的繩索係玉佩,這是大鄭祖訓。
趙毓把黑布扔了回去,拿筷子繼續吃,“麻煩,真正的大|麻煩。”
在詔獄,當他從仵作口中得知珊依不是自己跳了雍京南城牆,而是被人勒死掛在繩索之上時,他腦子中閃過了八個人的影子。他甚至連殷忘川都懷疑,雖然他知道,此人的性子桀驁不馴,卻不屑於做如此陰損之事。可是,他萬萬沒有想到,最後的事實卻比他設想的不堪還要更加惡心。
趙毓覺得有些鬱悶,於是夾了一塊肥肉扔嘴巴裡。不想,他還沒把嘴裡的肉吃消停了,羅小草在外麵喊,“哥哥,哥哥,趙大媽讓我來告訴您,公學讓人圍了。趙大媽還讓我問您,咱們要不要鑽狗洞?”
文湛隻當沒聽見。
趙毓嘀咕,“俗話倒是說了小仗受大仗走,可俗話還說過兵來將擋水來土掩,怎麼就淪落到要鑽狗洞?”
隨後,高聲衝著外麵喊叫,“不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