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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宣平揪住黃樅菖的袖子,一路屁滾尿流跟來雍南公學,他就怕今天公學被查封,再惹出什麼大禍來。可是,當他真正到了這裡,發現,這裡沒有任何兵荒馬亂過境之後的殘破。
卻,過於安靜了。
大門打開。
黃樅菖沒有過於意外,他下馬,把韁繩扔給出門迎接的小廝,而薛宣平連忙從馬車上跳下來。
進得大門。
羅小草在茅草屋簷下的木桌上認真寫字,趙大媽讓人在空地當中支上一口大鐵鍋,正在給半扇肥豬剔骨,手邊還有幾個木盆,裝滿了雞鴨鵝,幾個人給她打下手。周圍還有一些人正在打掃,割掉野草,拿著抹布擦桌椅板凳,木柱子和窗戶框子。
一派武陵桃花源的氣息。
再進一層門,他們看到了趙毓,還有文湛。
文湛坐在亭子中,用左手,認真寫著字帖,而趙毓則端著一個大瓷碗,盛滿冰塊鎮過的米酒,飄著鹽桂花醬的香氣,站在正堂書房外麵,抬著腦子,看著上麵的木匾。
——大、正。
按理說,黃樅菖應該先跪文湛,隻是,這在外麵,著實不方便,於是趙毓攔住他,說,“沒事兒,人來過,又走了。”
黃樅菖此時方才長出一口氣。
趙毓又說,“餓了沒?”
黃樅菖,“還好。”
趙毓,“要是能等,就挺一會兒,趙大媽今天要露一手,做席麵。”
黃樅菖點頭,“我四周看看防護。”
趙毓點頭。
等他走後,薛宣平又仔細瞧瞧四周,“我被堵在雍京南門,當時一隊人馬浩浩蕩蕩出城,聽說順天府要查封公學,這是咋了,他們都抄完了,走了?可是,我也沒見家當少啊?”
趙毓抬手,指著那塊木匾,說,“方才,匾額大仙顯靈。雍南公學頓時華光萬道,瑞彩千條!我們這些肉眼凡胎的凡夫俗子以為今天能積大功德,正想要向匾額大仙求些恩典,沒成想,突然之間,一道天光劈下來,周圍一片混沌,等我們再睜開眼的時候,這道天光已經把順天府的人都劈走了。”
薛宣平,“……??”
趙毓,“你來做啥?”
薛宣平此時方才回過神兒,他從袖子裡麵拿出一紙封,“讓你白活的我差點忘記正事。”
趙毓把酒碗遞給他,自己打開紙封,看見裡麵是一封長生行鬼占的書信,外加一張江南十三行老式的銀票。
薛宣平,“長生行大掌櫃請你過去一趟。至於這十三行的銀票嘛,按理說,他們十三行已經從雍京城退出去了,這個時候,就算雍京還存著一些十三行的銀票,也都是舊時日的東西了。我沒想到,這封銀票雖然是老式的,看著卻像是新寫的,感覺有些奇怪。”
趙毓舉著銀票對著日頭,仔細看:
——這個字,這個字跡,……
周熙?
不,是他,……,杜,……
趙毓,“這封銀票打聽一下來處。”
薛宣平,“我讓人查過,應該是南邊過來的。怎麼,是假的?”
趙毓,“真的。”
真的不能再真的十三行銀票!
永嘉十三行,老式手寫的銀票,雍京白銀之役之前,頂的上一家商行的信用,可以兌付的白銀,價值是寫在銀票上的數額的十倍!
薛宣平看著趙毓的臉色有些不對勁,想問,卻聽見他又說,“老薛,給長生行送封回帖,約大掌櫃鬼占出來,我請喝酒。”
薛宣平點了頭。
忽然,黃樅菖從前麵躥了進來,慌慌張張的,臉色白的像蒙了一張沾水的宣紙。
“那個,祖宗,……”
趙毓,“咋啦?”
黃樅菖手指向身後指,那裡空空如也,可是他卻用顫抖的聲音說,“有,……,有客。”
薛宣平嚇得一哆嗦,“咋啦,匾額大仙兒又顯聖了?”
黃樅菖,“……??”
趙毓,“彆聽老薛胡攪蠻纏,說,誰來了?”
——“柳密。” 黃樅菖說這個名字的時候,嘴唇輕摩,像沙漠中的一隻蜥蜴,噝噝啦啦的,都不敢出高音兒。
趙毓,“……”
薛宣平,他沒聽說過這個人,“……”
趙毓繼續,“……”
黃樅菖也,“……”
半晌,趙毓呆滯的神情忽然皸裂,他扯著嗓子嚎,“讓不讓人活??!!”
……
九年前。
元熙五年,臘月十四,雍京。
趙毓在北城尹府門前下馬,門房連忙過來接韁繩,而尹名揚的參將楊進則早已經等候在一旁了。
楊進後來是尹府的家臣。
他的父親也曾經是尹名揚的參將,一次大戰中被砍斷雙腿,不能再上戰場,如今在雲中老家頤養天年。
楊家一直忠心耿耿,所以楊進在尹府地位極高,甚至連尹徵(桂寶兒)見了他都不敢造次。
“姑爺。” 雖然楊進有官職,可是麵對趙毓,他總是這樣稱呼他。他跟著趙毓向院子裡麵走。
趙毓邊走邊說,“老爺進了賢良寺,準備明天一早進宮,在微音殿麵聖。”
賢良寺是一座一千年的廟宇。
不被用來燒香,求官,求財,求兒子,等等,求得眾生向佛菩薩的諸多訴求,而用來典藏海量佛教經典。同時,又因為靠近大正宮,入京述職的大員們,在進宮之前都住在這裡。
進屋,趙毓將外麵的披風扯了下來,“軍餉有著落嗎?”
“沒有著落。”
楊進仔細解釋,“這次西北戰事失利,雖然沒有丟城失地,卻接連損失五萬兵士,著實授人以柄。老爺的幾家對頭都蠢蠢欲動,甘寧總督祝惟演甚至還讓禦史台的李秀聯絡了幾個言官寫彈劾的折子,這個李秀是祝總督的同門。他們說尹氏在西北養寇為重,本來不過邊境上一些小爭端,卻被拖成心腹大患,其心可誅。這些年,朝廷已經在西北損耗了三千六百萬兩白銀的軍餉,如今落得這麼一個泥潭深陷的局麵,也的確說不過去。”
甘寧總督祝惟演原本總督西北軍務。
可這些年這尹氏九部一去,趙毓手握虎符,他軍權旁落,自然心中不平。
此時趁人病要人命也是平常,大家都是場麵上的人,見多識廣,這種事也不令人意外。
趙毓隻是安靜的聽,他坐都沒有坐,此時有小丫鬟送了熱茶進來,趙毓單手扣住蓋碗,拿過來就喝。楊進這些天在雍京城活動,上下結交了不少人,其中就有老王公舊權貴。他發現,這些人扣蓋碗的姿勢,與趙毓極像。——不那麼嚴謹的守規矩,反正官麵上的大人們都不是這種端法,卻不難看,甚至在不守規矩中透著一股子閒適和自在。
茶水有些燙嘴,趙毓似乎渾然不覺。
——西北戰事失利,商道已經不通了,之前積攢的家底全堵上,還有二百七十萬兩白銀的漏洞。如今,陣亡的兵士家裡需要撫恤,招兵需要現銀,更不要說重新修葺城牆防禦,儲備過冬的糧草藥物,購置戰馬等等諸多事宜,這又到了年根兒地下,要是沒有這二百七十萬兩軍餉續命,西北已經支撐不到開春了。
眼看著,肅清西北邊境的萬世功業就要功虧一簣。
難道,當真就這樣放棄?
忽然,趙毓把茶碗墩在桌麵上,抓起披風向外走。
楊進連忙跟上去,“姑爺,您這從西北趕了三天路回來,沒下馬,回家連口飯都沒吃,這是要去哪兒?”
趙毓,“老楊,你在家裡好好守著,明日晌午記得帶人去大正宮外等老爺。哦,再讓廚房預備點好東西,我記得庫房還有上次從關外帶回來的老山參,燉雞湯,也給老爺補補身子。”
雍京南城。
這裡車水馬龍,熱鬨非常,卻是北城人幾乎不踏足的境地。黃樅菖今非昔比,當年那個廢王府邸的小伴當,如今已是司禮監的秉筆太監。他走到哪裡,也是前呼後擁的。此時他青衣布衫,像個書布衣生出現在南城小酒館的時候,旁人竟然沒有理會。
小酒館在柴房邊上有個小屋,掛個簾子,關個柴門,就算雅間。黃樅菖進來,看到桌上放著茶壺和幾碟子炒貨,屋裡已經坐著一個人,雙手抱著胳膊,腦袋歪在木椅靠背上,像個累極了打瞌睡的邊軍下等軍官。他不想打擾熟睡的人,輕手輕腳關上門,那人卻已經醒了。
“來了?” 趙毓揉了揉眼睛,“坐。你想吃點什麼?”
這才幾年沒見?
黃樅菖有些不敢認眼前的人。——難以置信的消瘦,像竹丕子支起來的脆薄架子上糊的紙人。
“王爺,……,呃,……”
趙毓,“什麼王爺王奶奶的,哪年的老黃曆了。這家的豬耳朵做的不錯,我要了半斤,你喝什麼酒?”
“什麼酒都成。” 黃樅菖,“您,怎麼從西北回來了?”
趙毓沒說話,叫了夥計過來,點了豬耳朵,豬下水,兩碗爛肉麵,還有兩斤老白乾。
等菜端過來,趙毓招呼黃樅菖吃飯,他自己卻隻吃了兩口,嘴裡沒味兒,放下筷子。
“我爹他,……” 趙毓停頓一下,“太上皇還好嗎?”
“人上了年紀,也是一年不如一年。” 黃樅菖說,“這些年沒有政務牽掛,心裡想的東西就龐雜了。李芳說,有些時候一夜一夜睡不著,起身,就對著那幅畫像,不說話,卻一看就是一夜。”
“情種,真是個情種。” 趙毓,“以他老人家的雄才偉略,怎麼還堪不破這點兒破事兒?”
“拉倒吧。” 黃樅菖,“站著說話不腰疼,說得好像您自己能勘破一樣,……”
趙毓,“你說啥?”
黃樅菖連忙捂嘴,“我啥都沒說。”
過了一會兒,趙毓,“我家老爺子明日一早進微音殿,禍福難料。”
“要不然。” 黃樅菖試探著,說話的時候還伸著脖子,“您自己麵聖述職?其實,微音殿早就明白,您才是手握兵符、名副其實的西北王,您家那位嶽父老泰山,就是個擺設。”
趙毓目不轉睛的盯著他,黃樅菖連忙縮了回去。
趙毓說,“我手中的玄鐵虎符就是我在玉熙宮的鎮紙。我小的時候不懂事,一直以為那是老爹讓我扔著玩兒的。其實,那是大鄭開國皇帝的聖物。一千二百年前,太|祖逐鹿問鼎,用的就是這個。虎符原本一直供奉在岐山,當年我出生,老爹去岐山跪宗廟的時候,順出來的。”
黃樅菖,“……??”
趙毓,“太上皇讓人把虎符送到西北。聖上什麼都明白,也一直避諱著。”
“再說。太上皇想要徹底平定西疆,重建絲路,這千年難遇的不世出的大功業,其實極其凶險。萬一我們命中有劫,西北長城倒掉,山河破碎,後世的責難和千古罪人的罵名,太上皇甚至是我,都可以扛。上皇千秋之後,聖上隻要不讓他的牌位進太廟,進而像之前的那些祖宗們一樣,恢複河山,再造盛世,他依舊是雄主。”
“我老爹吧,做皇帝是極好的,就是做人家爹,實在不像個樣子。如今老了,老了,也終於想著為了兒子做點什麼了。兄弟們死的死,散的散,就隻有文湛,好歹活得像個樣子,老爹為了兒子也得擔負這些。我想著,成全老爹,也算是還了他那半輩子的債吧。”
黃樅菖就是點頭,他知道,這些話,趙毓能說,他隻能聽,接茬都是滅族大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