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晌,趙毓問了一句,“這幾年,文湛他,……,聖上過的怎麼樣?”
“就那樣。” 黃樅菖,“如今大正宮冷清,像和尚廟。”
又是半晌,趙毓,“言官們沒難為他吧。”
身為大鄭的皇帝,廣納內寵,充裕後宮,為皇室開枝散葉,這不是享受,而是責任。像文湛這樣,二十四歲的年紀,子嗣不旺,卻空置後宮。這要是放在前朝,要被那些 ‘心係蒼生,不畏皇權’ 的言官們群起而攻之的。至於文湛自己作為一個活人的喜怒哀樂,卻被用‘天子無私’ 一筆帶過,全然掩埋。在文官心中,禦座之上的那個人,是玉雕聖像,最好不哭不笑,甚至不喘氣,完美的像太廟的畫像一般,否則,就是臣子們名垂青史的墊腳石。
“哪兒敢?” 黃樅菖,“誰都不傻,看人下菜碟的本事,還是很精道的。”
趙毓其實也想說一句,——情種,也是個情種。以今上雄才偉略,怎麼也堪不破這點兒破事兒?
可是。
卻。
無論如何,無法出口。
“哎。” 趙毓末了歎氣,“人這一輩子就幾十年,這麼苦著自己,何必?”
“那個,祖宗,您這次找我過來。” 黃樅菖問,“用我做點啥?我知道西北軍餉的事兒,……”
“啥也不用。”趙毓擺手,“我找你出來就是想找人說會兒話。這幾天我腦子亂,也睡不著,再不找故人聊聊我自己都撐不過去了。沒事兒,這些東西倒出來,我心裡就舒坦了。我這就回去睡覺,天塌下來,也得讓人吃飽喝足,睡足精神了,再扛。”
……
如今,雍南公學。
“快,拿個布袋給薛宣平套腦袋上,在後院找個地方躲起來。” 趙毓回過神趕忙說,“彆讓那個閻王爺看到老薛這張臉。那個閻王爺兩隻眼睛有透骨釘,讓他盯上,不死也得扒層皮!”
薛宣平在懵怔的時候,被黃樅菖套了個麻袋,順著內牆,推到後院的小庫房去了。
文湛收拾了手中的字帖,“怎麼了?”
“你問我怎麼了?” 趙毓一聽皇帝斯文嫻靜,從容不迫的聲音,就感覺氣不打一處來,“還不是你那個最心愛的督察院總憲大人?”
文湛,“……”
趙毓坐在亭子欄杆上,“我最討厭的就是翰林院的酸文假醋,這個柳密,更是翰林院酸文假醋中的酸文假醋。不,他是六十年的老陳醋!他們讀書人,肚子裡麵的彎彎繞比豬下水都多,心黑手狠,偏偏這個柳密還口銜天憲,折騰著我們提心吊膽,哎,頭殼疼,頭殼疼。”
文湛,“……”
好半晌,文湛說,“這個人,你不想見,不要見,就是了。”
“你說的容易!” 趙毓又是氣不打一處來,“全天下的人,誰敢得罪督察院?俗話說,不怕賊偷,就怕賊惦記著,如今這閻王爺都登堂入室了,那就是人家早惦記上了。我要是不打起十二萬分的小心,仔細應付過去,誰知道他肚子裡燜著什麼,又給我下什麼套兒?”
黃樅菖安頓好薛宣平回來複命,就看見涼亭中的趙毓氣的快要炸了。
而皇帝,……
呃。
文湛戳在一旁,也不知道該說什麼。
黃樅菖腳底抹油,從石牆旁邊,蹭了出去,一到外院,他連忙躥了。
終於,文湛說,“讓黃樅菖應客。”
“拉倒吧。”
趙毓雙手按住自己的太陽穴,“早九年前,人家就把我的底細摸了個底掉,他要是給我這個麵子,當年就不會,……”
“再說,要是他被我這麼一個廢王唬住,根本不配做我大鄭朝廷的左都禦史!”
“哎,頭殼疼,頭殼疼。”
……
雍京暮靄沉沉。楊進已經在宮門外等尹名揚等了幾乎一整天,心焦如焚。他抬頭,看著眼前這一切,九重宮闕莊嚴肅穆。不一會兒,雨水落下。
大正宮頂上黑色的琉璃瓦片,顏色頓時濃重了起來,而更甚的就是朱紅色的高牆,雨水打濕牆麵,流淌下來,如同:
——血。
楊進一激靈。
“血與鐵。” 馬車上的趙毓說。
楊進沒聽清楚,“什麼?”
趙毓,“西疆人傳說,大正宮朱牆黑色琉璃瓦,就是象征著血與鐵。鐵就是兵器,血就是人命。”
楊進,“如今老爺生死未卜,這個時候,在大正宮外,姑爺說這種話,合適嗎?”
趙毓,“這是真話。真話就是讓人說的。”
楊進,“呃,……”
說著,趙毓下了馬車,撐開一把油紙傘,也遞給楊進一把,“走吧,老爺出來了。” 然後,扔了兩錠銀子給他,“人家送老爺出來,得表示表示。”
尹名揚是被兩個小內監攙出來的!
楊進塞了兩錠銀子過去,那兩個小內監連忙擺手,“司禮監黃秉筆叮囑奴婢送尹大人出來,奴婢不敢收。”
趙毓忽然說,“黃秉筆又不是千裡眼順風耳,你們不說,他怎麼知道?”
這兩個小內監剛看見楊進身後的趙毓!雨霧中,油紙傘下,那個人就站在那邊,像個遠方歸來的鬼魂。
他們唯唯諾諾的收了銀子,又道了謝,連忙走了。楊進有些納悶,——似乎這兩個小內監活活見了鬼。
不過,此時楊進也無暇顧及其它,尹名揚很不好,堂堂西北藩鎮像個蔫兒茄子,沒有他和趙毓的攙扶,都走不了路了。
楊進心說,——此等危局,幸好是部堂大人入微音殿君前奏對,如此人物尚且心神俱喪,如若換姑爺入宮門,估計尹氏九族不保,肅清西北的萬世功業也將成為泡影。
他們上了馬車,尹名揚喝了一口趙毓帶來的參湯,終於緩和了,開口,“罪名再議。”
鬆口氣。
再議,就是回旋的餘地,就有戴罪立功的機會。
“微音殿上,內閣各位閣老都到了。” 尹名揚說,“顧澹最為激進,他力主尹氏問罪,西北換帥。”
趙毓,“查伊瑝說話了嗎?”
如今內閣,首輔是楚薔生,其他閣臣,寒門出身兩位,酷吏一位,德高望重一位,剩下的兩位就是顧澹和查伊瑝,他們出身江南巨族,雖不明朗,背後卻是蘭芝社。
尹名揚,“查相倒是很溫和,也沒說什麼,還一直勸說顧相。”
趙毓冷笑,“一唱一和,他們兩個這麼有才,怎麼不去天橋賣大力丸?一人一簸籮收銅錢,沒準收工還能吃兩驢肉火燒。”
楊進,“……??” 此時,他心中愈發堅信,絕對不能讓姑爺進微音殿,不然尹氏九族儘滅,肅清西北的萬世功業也將灰飛煙滅!
……
黃樅菖跟在趙毓的身後,向雍南公學的前廳走過去。此時,廳堂木門大開,四周跑風漏氣,院子中,趙大媽已經將肉下鍋,水燒開,又加了桂皮香葉八角花椒,葷葷的香氣已經彌漫四散開來。
柳密就坐在廳堂正中,他今天好歹沒有穿著土布褂,穿了一件細麻料的長衫,雖然不是嶄新嶄新的,卻絕對不是洗的都褪色了。趙毓一腳邁進去,第二隻腳丫子有些抽筋,它似乎有了自己的意誌,不想向裡麵去。於是,他就著一腳裡一腳外的姿勢,轉身,順手將黃樅菖推了進去。
黃樅菖,“……!!”
柳密見狀,起身,倒也斯文,問了一句,“趙先生,多年未見,彆來無恙。”
……
尹名揚回到府邸就病倒,夜裡發了熱,宮裡派了禦醫過來,正是謝翾飛。
“部堂大人這是急火攻心。” 謝翾飛拄著拐杖,遞給趙毓一張紙,“我開了方子,趙先生按方子抓藥,文火煮兩遍,濾好的湯汁喂部堂喝,明天傍晚,最不濟到後天,這熱也就退了。”
趙毓道了謝,送他出門上馬車,謝翾飛臨放下簾子,忽然來了一句,“趙先生,我叔父謝枯榮想下請柬,我攔住了。今天過來探個口風,您接嗎?”
趙毓,“內閣中顧、查兩位閣老和我打擂台,謝大人雖然在吏部,緊要的差事,卻不是尚書,就不要這個關口招惹我了,萬一讓顧查惦記上,麻煩。”
謝翾飛,“惦記,是早晚一定會惦記的。”
趙毓,“這一早,一晚,有大學問。事緩則圓,晚上一些,是好事。”
謝翾飛,“既然您這麼說了,我記下了。不過這次的事凶險,萬一有什麼過不去的坎,您可以接謝枯榮這道請柬。”
趙毓抬手,施禮送客。
他回院子,將醫囑吩咐了管家。
楊進過來說,“姑爺,這些天在雍京,我四下結交了不少人,打聽到消息,如今國庫空虛,又到了年根兒,戶部本來銀根就緊,再加上西北不是咱們一家要開銷軍餉,所以,也的確為難。咱們部堂大人是幾乎被問罪的人,不比人家,與咱們為難的甘寧總督祝惟演,還有他的同門禦史台的李秀,都是查閣老的門生,戶部那些人眼光毒辣,此時,自然是看人下菜碟,我聽說,戶部要把最後三百萬的軍餉給祝總督。”
趙毓,“祝惟演?在西北除了摟幾個婆娘喝酒,跟在咱們屁股後麵撿功勞,他還做什麼了?”
楊進欲言又止,趙毓開口,“說吧。”
楊進,“我認識一戶部小吏,對我說,如果咱們想要搶這最後的三百萬兩,他給想法子,不過,要給戶部留下一成。”
趙毓,“三十萬兩?”
楊進,“是。”
趙毓冷笑一聲,沒說話。
楊進,“他說,尹部堂是國之柱石,這個價碼,是人情,彆人要留兩成,也就是六十萬兩白銀。”
趙毓,“這些年咱們在西北開銷軍餉過七千萬兩,隻向戶部報了三千六百萬,又沒給他們什麼,這幫子蠹蟲在咱手裡沒撈到油水,不存在人情。”
楊進,“姑爺,人家就不能說的是真話?就是仰慕咱?”
趙毓,“當年的靜海郡王出征東瀛不幸殉國,之前,人家也是戰功赫赫,你仰慕?”
楊進,“拉倒吧,聽說人家出征帶的娘兒們都有三十幾號人,人家的軍餉是直接從江南製造局調撥的緙絲,從寧波出海換的白銀,咱要是有這個路子,咱的功業比他還大!”
“還是啊,人同此理。” 趙毓說著,卻心中一動,——這是個路子,等眼下關口一過,可以試試。
楊進,“姑爺,可眼下,……”
趙毓,“我見見這位戶部小吏。”
……
黃樅菖被趙毓推著,極不情願的到柳密跟前。說實話,微音殿外,這些人還是不要相見比較好,畢竟,人不是鐵打的,都想要休整休整,沒人想著一天十二個時辰繃緊弦,那樣還讓人活不活?
趙毓在黃樅菖背後,看著柳密,“柳大人上門,哪股陰風把您吹來的?”
柳密長相斯文,氣質卻與眾不同,像上等的汨羅絲織錦,經緯極密,沒有縫隙,可以做袍服,也可以做殺人捆綁的網。
……
楊進在北城一家隱秘的私房菜約了客,小院子中沒其他人,桂樹和鬆柏茵茵,遮擋了被青磚青瓦分割的四方天際。趙毓推開門,看見那位“戶部小吏”坐在木桌旁邊,極斯文。
趙毓,“先生出身翰林院?”
“是。” 那人起身,“在下柳密,元熙三年進士,被選為庶吉士,同年入翰林院。今年剛散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