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樅菖扯著他的衣袖,“王爺,小聲點,這裡是碼頭,人多口雜。”
其實,他們一行人已經夠紮眼了。祈王承怡是一品親王,身上不是蟒袍,僅僅著獵裝已令人膽戰心驚,黑色貢品緙絲的窄袖衣袍,衣襟上用金線繡著山河紋。單手扛著擊鞠的杆,數百年南洋老藤的好料,手握的地方是雍京製造局鎢鐵鍛造,雕刻著龍頭,包著刺目的金皮。
承怡左右看了看,壓低聲音說,“餓了。”
黃樅菖,“……??”
隆冬,滿目儘是枯枝,隻有沿著河邊不遠不近的地方有鬆柏林,墜著皚皚白雪。樹木下支一個麵攤,天冷,吃麵的一個人沒有,卻燒著柴,支起來一口大鐵鍋,一個半大小子坐在鍋旁邊,看著他們。
承怡,“小哥,煮幾碗麵。” 他說完又看了看周圍,“你這沒桌子嗎?”
“食客們不挑剔。” 那個半大小子起身和麵,“來我這裡吃麵的都是粗人,蹲在地上吃。”
黃樅菖左右看了看,“要不,咱換個地兒吃?”
承怡手中球杆做拐杖,“走不動了。” 他左右看了看,挑揀了一塊大石頭,一屁股坐下,“讀書人煮的了麵,我也能蹲在這裡吃。”
“讀書人?” 黃樅菖有些疑惑的看了看煮麵的半大小子,“您說他?”
承怡比了一下手指,沒再說彆的。
黃樅菖讓其餘人到碼頭那邊打聽一下,從南邊回來的崔珩什麼時候到。
承怡看著那個半大小子不緊不緩的和麵,忍不住嚷了一聲,“敢情您這麵,是現和的呀。”
“嗯。” 麵攤主人繼續不緊不慢。
承怡,“您咋不現種麥子呢?”
麵攤主人,“來不及。”
承怡,“敢情您也知道來不及啊!”
麵攤主人,“如果您實在餓得慌,……”
承怡,“怎麼著?”
麵攤主人,“就少說兩句,省省力氣。”
承怡,“……??”
麵攤主人說完,繼續不緊不慢,卻極認真開始擀麵,抻麵了。
坐著等,不但無聊,還有些冷。承怡扯著黃樅菖向林子裡麵走了走,“方才在南苑,旻鉉和我說,徽郡王已經呈了折子給我爹,要冊他做世子。”
黃樅菖,“徽郡王家的九爺?”
承怡點頭,“嗯。”
黃樅菖,“九爺家那八個哥哥不是吃素的。”
承怡,“旻鉉和他娘也不是吃素的。他娘是個人物,當年她母族為了聯姻,她十二歲嫁入徽郡王府,老頭子都六十了。入郡王府的第三年,郡王妃十四歲在產床上生下旻鉉,徹底壞了身子,以後隻能用名貴藥物續命。入藥需要一味迦南,不但是貢品,而且是大鄭皇室祭祀才燃的香,我爹每年都從大內拿出一些了賞賜,這麼大的麵子,少有。”
黃樅菖,“郡王妃什麼時候存著這個心思?”
承怡,“我猜想,應該是入郡王府的時候。瞧瞧老九兒那個名字,旻鉉,就是他娘起的。鉉,如鉤,舉鼎之器。鼎為社稷,而鉉則是輔佐鼎的三公重臣。徽郡王的兒子,以後的世子,身為宗室,野心卻止於三公。”他咂摸著嘴巴,“這個名字招搖,又不那麼招搖。簡直招搖的恰到好處。”
……
雍南公學中,文湛安靜的聽著久遠的故事。那幾年的事,他不想回憶,卻願意聽趙毓說說,往事如煙,早已流散,眼前人就在眼前,已經成了枕邊人,溫和細語,像是補足了曾經血淋漓的殘缺。
趙毓說,“那個時候我跟黃樅菖正說著話,忽然,沿河那邊大人哭,小孩叫,讓人聽著耳朵鼓脹的疼。我們趕緊從小樹林中出來,就看見幾匹馬沿著官道狂奔而來,沿途踢翻了不少人。”
文湛,“馬驚了?”
趙毓,“不是,馬好好的,那可是一匹匈奴好馬!通體黢黑,隻有額間一點白,像一塊刀疤,罕見的千裡馬。周王世子押運貢品回天草進雍京,老爹一高興,就拿那匹馬賞了他,這個世子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了,拉著幾個二百五當街跑馬。幸好,他的腦袋還沒被驢踢,還知道雍京城不能鬨,那幾塊草料就跑到城外碼頭去折騰。”
……
他們從小樹林出來,承怡一愣,“有妖怪!”
官道上飛沙走石!
雍京剛落下的雪,在地麵上趴著尚且沒有消停一刻鐘,就蕩起,將人眼都迷了。路人小攤,擺放的貨物,甚至還有一些閃避不及的人,就被馬蹄卷起來,漫天飛舞。大人叫,小孩子哭,亂成一個熱窯。不容他們遲疑,那團亂,卷著塵土向麵攤襲來!
支麵攤的半大小子也不知道是手無縛雞之力,還是當場嚇傻,竟然一動不動。
承怡一步上前,伸手扯住他的後脖領子向旁邊猛拽,用力推給黃樅菖,拉扯到一旁,他就地一滾,手中的老藤球杆用力擊打馬腿。
馬驚了,一聲長嘶,前蹄騰空。馬上的騎士暴怒,揮手中的馬鞭,衝著承怡就劈!沒想到,鞭子卻被老藤球杆纏繞,拉扯不動,承怡就勢一滾,將錦衣騎士扯下馬。
沒了人的操控,再驚的馬也就是衝到鬆柏林,在空地上狂奔了幾下,也就安靜了下來。
……
麵對文湛,趙毓隻是說,“馬驚了,把周王世子那個蠢貨掀下來。”
……
那人摔倒在地,半天緩不過神,承怡一骨碌爬起來,單腳踩上他的胸口,以手中的球杆扶手拍他的臉蛋子,周王世子就看見眼前一個黃金龍頭,衝著他,顫巍巍的,露出獠牙。
……
文湛,“然後呢?”
趙毓說,“周王署官也到了。文湛,我覺得這個周王世子命挺好,彆看他是個二五眼,周王給他配的屬官倒是挺和善的,眼神也好,說話也十足地道,從來不得罪人。周王世子有他的輔佐,方有今日的福分。”
說道這,他還樂了。
文湛,“……?”
……
“住手!” 隨後趕到周王府邸屬官大驚失色,煙塵中看不清楚,就衝著承怡喊叫,“賤民以下犯上,當滅九族!”
承怡聽著就樂了,“想滅我的九族,隻怕第一個死的就是你們世子!”
周王屬官一聽不對,等待煙塵散去,他才看清楚承怡那張臉,登時,從馬鞍上滾下來,爬在雪地上,“祈,……,祈,祈,祈,——祈王!”
鳳化朝寵冠諸王的皇長子,祈王承怡。
周王世子也懵了。他們見過的。在大正宮。周王世子奉旨入宮覲見,像狗一樣爬跪在微音殿太湖金磚之上,而九重禦座之旁,黑檀木椅之上,坐著的少年,就是祈王承怡。
……
文湛,“周王屬官如果得力,當年那位世子如今的周王,怎麼會被高牆圈禁?”
“那是老爹顧念親族。” 趙毓,“那個世子,在雍京城就敢怎麼囂張,回了封地還不知怎麼作踐人。惹出來事,大了,老爹處置要見血,小了,因為涉及宗室不能重罰,民怨積少成多,就是禍事了。俗話說,水能載舟亦能煮粥,真到老百姓熬煮一鍋粥的時候,被一鍋端的,就是咱們了。老爹慈悲,畫個圈,彆讓他出來,挺好的。”
……
等煙塵散去,承怡一下子坐在雪地上,黃樅菖嚇的撲過來,“王爺,您沒怎麼著吧。”
“餓了。” 承怡捂著肚子,“我最後一點力氣都救這傻小子了,連喘氣的勁兒都沒了。”
黃樅菖,“這傻小子見了禍事都不會躲,他煮的麵肯定不好吃,一準兒帶著傻味兒,沒準兒吃了就會變得和他一樣呆傻。王爺,咱不吃了,我去沿河那邊給您買倆驢肉火燒吧。”
突然,一碗熱湯麵呈現在承怡麵前,瑩白的麵條上鋪著切的極其仔細的酸蘿卜條,酸香撲鼻。
咕嚕,咕嚕,咕嚕。
承怡肚子叫,“好香!六必居的小菜?”
麵攤主人橫了一雙筷子在碗上,雙手遞過來,放在承怡手上,“我們哪裡吃得起六必居?這個酸蘿卜是鄉間土菜,我自己醃的。吃吧,今天蘿卜和麵都管飽,不要錢。”
……
趙毓,“想來,當年在盧溝曉月賣麵的小子,就是柳密。我當時吃了蘿卜,就覺得好吃,讓宮裡的廚子、尹家的廚子比著做,味道也不錯,卻不是一個味兒。原來,柳密用了柿子漿。讀書人清貴,親手做的小菜也清貴,我領情。對了,文湛,這個人,是哪裡人?”
文湛,“祖籍鄴郡,周王封地。柳密幼失怙恃,父親死於上山采回天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