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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元熙十一年,敦煌。
這裡全是黃沙與戈壁,入夜之後,白天明晃晃的日頭好像是上輩子的東西,隔著忘川三途河,再三回首都望不見了。夜裡冷。風從沙漠那邊吹過來,搖曳的燈盞照射出的光中,那些風打著旋,還有白毛。
“哥。”程風把手中溫熱的酸馬奶酒灌了一大口,“俗話說,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想吃包子沒這個餡。你要是不趁著現在手裡還有實打實的兵權,當真給自己、給子孫掙些東西,等裁撤西北軍的聖旨一到,你就什麼都沒了。”
趙毓仔細吃著手裡甜美得似乎能流出蜜糖來的烤白薯,“沒就沒了吧”。
“哥,我不明白。”程風,“我原先看你還挺有心氣的,怎麼回了一趟老家,就什麼念頭都沒了,就想著解甲歸田,回家種地了?”
“有人……”趙毓舔了舔手指,“在老家,等了我很多年……”
“你要再娶啊!”程風又喝了一口酒,“你老丈人還不得劈了你?”
趙毓,“不會。”
程風,“他就算不會劈死你,也不會再像之前那樣幫你了。哥,你想想,這些年在西北,他對你言聽計從,你是要風得風要雨得雨,以後,這些可都沒嘍。”
趙毓,“沒就沒了吧。對了,老程,我把你的人馬分了出去,就算趙部的人全部被裁,你也沒事。等西北戰事一平,你就調走,鎮守北境。”
程風晃了晃手中的酒囊,“哥,你和尹部堂不一樣,他身上有功名,你什麼都沒有。我原想著,你能用這些年出生入死給自己搏個出身,給兒孫留個蔭封,可是,你倒好,什麼都沒留下。眼下這些東西,看起來似乎是潑天的權勢,一下子,也就散了。”
趙毓,“散就散了吧,等太平了,我回老家釣魚種田去,那日子才是真踏實。”
“哥,我聽說……”程風又喝了口酒。
趙毓,“說。”
程風,“你是罪臣之後?”
趙毓點頭,“算是吧。”
程風,“這一輩子都不能去做官?”
趙毓點頭,“先帝留了話,是這麼個意思。”
程風,“所以他們讓你出生入死,就是白使喚人,連點東西都不給?”
趙毓樂了,“給什麼?”
程風,“西北這邊多荒涼,就給你留個縣唄。”
趙毓笑得連牙花子都露出來了,“老程,我真沒看出來,你野心不小。還留個縣,你知道那叫什麼嗎?”
程風,“啥?”
趙毓,“那叫裂土封王。”
程風,“……?”
趙毓,“有這個想法的,那墳頭的草,都三丈高了。”
“是嗎?”程風,“看來,這群人很是有勁頭呀,墳頭的草都能比旁人高一大截。”
趙毓,“彆妄想,這一步踏出去,收不回來了。”
程風,“我不想這些。我就想著,以後在北境建功立業,就算掙不出公卿爵位,也可以拚一個封妻蔭子的世襲將軍!”
三日後,程風帶著人馬從敦煌開拔,直赴北境。
趙毓親自餞行。
分彆時,他眼中的程風雄心勃勃,是分割了西北軍最強戰力的年輕將軍,策馬前進的方向是大鄭北境,滿腔熱血灌滿了封狼居胥!以至於,當眼前這個全身重銬、滿麵瘡痍的詔獄重犯出現在他眼前的時候,他竟然沒有認出,這就是程風!
他想伸手,扶起他,……
文湛以身軀阻擋,極低的聲音說,“那兩個刑部小吏有問題。”
是的。
刑部提審重犯,到底是多麼湊巧,才能讓程風與來探視尹徵的趙毓當麵碰到?
文湛護著趙毓,向關押尹徵的牢房退了兩步,空出一些空間,讓柳從容帶禁衛軍的人過去,這才異常平淡地吩咐,“程風繼續在詔獄關押。兩名刑部吏,……”
皇帝驟然停止了話音,致使整個詔獄的地下石牢如嚴冬肅殺萬物一般!隨後,他那特有的,輕、卻如同雷霆萬鈞的聲音再次劈落:
“兩名刑部吏連同他們的家族,上至父母下至妻兒、姻親舊故,下詔獄。”
“不必拘泥手段,求一準信。”
“今日之事,受何人指使?”
外麵的人全部被拉走,詔獄最底層的石牢瞬間恢複安靜,和之前一樣,隻是,似乎又與之前有一些不同。有人曾經催肝裂膽般哀叫,這裡看得見的石牆、看不見的風,被撕裂一條縫隙,即使那叫聲已經平息,裂縫依舊,似乎還遺留空洞的呼嘯與喘息聲,映著火把,一跳一跳的。
“他們什麼時候可以招出陳耘珪?”文湛忽然開口,並且他將手中的長劍遞給柳叢容。柳掌印連忙恭敬接過去,長劍入鞘。
趙毓,“堂堂江南蘭芝社出身的刑部尚書不會直接吩咐這些嘍囉,一層一層咬上去,得耗費些時辰。”
他忽然感覺有些累,就回頭扭身,到草墊子旁盤腿坐了。文湛見他沒動,於是也不走,徑直回到方才尹徵貢獻的那個乾淨鋪蓋上,也坐了。
原本一直被趙毓摁在石牢中的尹徵,“……”
他向著趙毓這邊的草墊子擠了擠,……
趙毓卻抱怨,“彆挨我這麼近,熱。”
尹徵又向他湊合了湊合,眼睛偷瞄文湛,這才發現,文湛一直看著他!
“六,六……六哥。”尹徵說話有些結巴,“我在您麵前胡說八道,這事兒真不賴我,怪我姐夫沒跟我說清楚。”
趙毓,“我怎麼沒跟你說清楚?我不是一直和你說,你六哥就是雍王殿下的親哥哥?親哥哥!按照大鄭千年宗法製,一個爹生的才叫親哥哥!”
“怪我,這怪我。”尹徵垂頭喪氣,“怪我肉眼凡胎,看不出來六哥真龍托世。”
“可是,……”尹徵一轉眼就說,“紫微帝星下凡,托生成六哥這個樣子,也挺那個啥的,……”
文湛依舊麵無表情,也不說話。
趙毓倒是來了興致,“挺哪個啥?”
尹徵,“六哥不像紫微帝星,倒特彆像文曲星君下凡。我之前還以為六哥是翰林院的讀書人呢!”
趙毓,“那紫微帝星應該是個啥模樣?”
尹徵,“紫微帝星降世還不得三頭六臂?一手拿著降魔杵,一手拿著方天畫戟,一手拿著金箍棒,腦袋上是三花聚頂,腳下是五彩祥雲,坐騎得是西天佛祖的大孔雀明王,大風一起,在九重天振翅翱翔!”
趙毓,“……”
尹徵,“隻有這樣,才能令九州臣服!”
文湛忽然平淡開口,聲音與他的臉蛋子一樣,毫無波瀾,——“這不像紫微帝星下凡,倒像是孫猴兒大鬨天宮。”
尹徵,“……”
趙毓斜睨他。
尹徵心慌慌,“姐夫,你怎麼這麼看我?”
趙毓,“桂寶兒,剛才那些話要是讓言官聽到了,你知道這是什麼罪?”
尹徵,“這還有罪?”
趙毓,“妖言惑主,這是大罪。讀書人的規矩,在主上麵前不能說亂力亂神。”
尹徵,“這……”
文湛忽然說,“你叫了我那麼多次老人家,我自然不會和你一個小孩子計較。”
尹徵,“……”
“嗯。”趙毓點頭,“桂寶兒沒叫陛下是皇帝老兒,已經算是給自己積德了。”
“姐夫!”尹徵都急了。
“沒事,沒事。”趙毓說,“俗話說宰相肚裡能撐船,你六哥是宰相的主上,那度量可得比宰相還要大,大得多!怎麼說,陛下的肚子中,也得裝得下一整個運河碼頭。”
……運河碼頭。
聽到這裡,文湛輕笑一聲,微微低下了頭。
奇異的曖昧,帶著綿柔的溫暖。
午夜,他的頭發已經紮得不是很嚴正,卻沒有絲毫垂落,隻是,這樣的姿勢,讓他那一雙鴉翅般的眉,顯出一種不可描述的清俊,甚至帶著一抹瑰麗的豔色。
裹在身上那一襲象征著絕對權力的黑色錦袍,依舊遮不住濃濃的書卷氣。
還有,難以言表的年輕。
……
“兩名刑部吏連同他們的家族,上至父母下至妻兒、姻親舊故,下詔獄。”
“不必拘泥手段,求一準信。”
“今日之事,受何人指使?”
……
似乎,方才那個淡漠冷酷,視人命如螻蟻的帝王,是一場錯亂的殘影。
六哥……
陛下?
尹徵淩亂了。
“成了。”趙毓站起來,“刑部這個結果,怎麼也要到黎明了。桂寶兒,你在這兒乖乖待著,我們先走,還有彆的事要忙。”
文湛見他要走,自然也是跟著站起來。
“姐夫!”尹徵連忙扯住趙毓的袖子,“既然這裡是六哥的地盤,我能不能每天多加一個雞腿?”
“你都有大白饅頭了,我們誰進詔獄都沒吃過你這麼好!”趙毓,“乖,彆想雞腿了。你在這個小窩裡麵又不動彈,再加雞腿,小心積食。”
尹徵頓時感覺自己淚汪汪的,“姐夫……”
趙毓安慰他,順便把袖子抽出來,“少吃些,憔悴點,等出去見到你那群混朋狗友,才有吹噓的資格!”
說著,他還咳嗽一聲,清嗓子,——“桂寶兒,你可以這麼說:老子當年在詔獄,那可是當真爬過刀山,趟過血海,舍得一身剮,才熬了一條命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