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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雨樓。
雄踞雍京北城。
——“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
趙毓一到頂樓,就聽見有人吟詩,於是笑著說,“你也知道這兩句?”
那人是徐瑒。
他原本憑欄,一見他來,馬上敬肅,深施一禮,“世叔。”
趙毓,“這是三百年前,袁家那個放蕩不羈的二公子寫的。袁家那位公爺,想必你也知道,國之乾城,卻失於所謀甚大,最後落得個沒下場。”
徐瑒自然知道,趙毓口中的袁家,就是三百年前憲宗朝的令國公,袁章。
這位袁公原本是憲宗重臣,在跟隨皇帝平定亂世中立下汗馬功勞,憲宗賜下丹書鐵券,袁公立於人臣權勢極點,卻妄圖在皇帝駕崩之後,破大鄭千年法度,以異姓攝政,輔弼幼主。
他家二公子天縱英才,詩文出眾,為人卻是放蕩不羈,不在八股文章中浪費一時半刻,隻在風月之間沉迷。他為人卻極清醒,在其父權勢朝野煊赫之時,寫下一首詩,是勸也是告誡袁章懸崖勒馬,可惜,為時已晚,而“絕憐高處多風雨,莫到瓊樓最上層”正是全詩最後兩句,也是流傳最廣的兩句。
似乎,……
雍京城中這些王孫公子都會背誦。
趙毓記得,去年在煙雨樓與隨侯世子石慎會晤的時候,石世子念的,也是這兩句。
徐瑒極認真問了一句,“世叔喚我過來,就是為了以袁章典故告誡我父親?”
“那到不是。”趙毓笑著說,“袁章所謀太大,攝政之後還想竊神器、取大鄭而代之,被宗藩持憲宗皇帝遺詔滅族。徐公千步萬步,也不至於到這一步。”
徐瑒看到趙毓笑得猶如春風吹開萬樹桃花,他也想要附和笑一下,卻不知怎麼了,就是笑不出來。
趙毓提到了,——宗藩持憲宗皇帝遺詔將袁氏滅族。
大鄭宗藩一向是大鄭皇權強有力的藩籬屏障。
不要說他們間隔外臣的血統,斷絕非姬姓謀朝篡位的妄想,就連兵馬武力,宗室親王也不遑多讓。
眼前這位,就如是。
趙毓,或者說姬承怡,看著斯文秀致,似乎柔弱可欺,卻是個實打實的硬茬。
先帝庶長子。
風化朝寵冠諸王的皇子。
征西統帥。
真真正正的皇族悍將。
如今,他在雍京,深居簡出,聽說擁愛寵過著酒池肉林、荒|淫|無度的日子。
可是,太|祖征伐天下的玄鐵虎符卻在他手中,皇帝並沒有下旨收回。這就是說,趙毓雖然名分上是庶民,卻擁有周公誅伐諸侯的極權!
還有,令人越深思越惶恐的是,原本屬於他,卻被封存的祈王府,也掀起了封條,重新啟用。
但凡還有一線後路,絕不想與他為敵。
“我今天請你,是為了一件私事。”趙毓歎口氣,“程風的事。徐瑒,你看,我與你徐家,相交多年的情分上,徐公,是否願意退讓一步?”
“世叔想要我們徐家扛下私殺友軍的罪名?又甚至再加上通敵叛國?” 徐瑒說著,眼轉看著欄杆之下,鱗次櫛比的房屋,青磚青瓦,樸素異常,牆垣不高,一棵十年喬木足以遮風擋雨,“世叔不覺得,有些強人所難嗎?”
趙毓,“你們做過嗎?”
半晌,徐瑒應,“看來,世叔還是來興師問罪的。”
趙毓又歎口氣,“到底發生過什麼,你我心知肚明。徐瑒,我不是要質問什麼,我想的隻是,程風與你我都有袍澤之情,手下容情,留他一條性命。”
“想必你也知道詔獄那晚事。程風到禦前喊冤,如果陛下親自過問,他固然死路一條,可是徐公,也無法全身而退。如今北境兵連禍結,大戰一觸即發,徐公此時被多少雙眼睛盯住,那也是必然,各種鬼蜮心思,各種暗室之欺,委實也是防不勝防。如果此時,徐公再失聖眷,恐陷入孤絕之境地。”
徐瑒再三斟酌了一下,沒開口。
趙毓看著他,“我隻說兩點。”
徐瑒,“世叔賜教,洗耳恭聽。”
趙毓,“將在外,事從權。這些手段,在風平浪靜的時候,不會有人追究,可是一旦山高水低,是否擋得住督察院的監察,那就得問問老天爺了。”
“還有……” 趙毓也走到欄杆這邊,“糧草。”
一個幻覺,——聽見趙毓口中的“糧草”二字,徐瑒咽喉被纖薄的刀鋒抹過,沒有知覺,可等他低下頭,卻看到血流如注!
他陡然清醒!青天白日,煙雨樓下,隱約傳來遙遠的煙火人間的聲音。徐瑒甚至還低頭看了看自己胸前,——湖絲蘇繡的衣袍,乾淨如初。
北境嚴寒,又地廣人稀,戍邊的鄭人本就少,再加上肅慎人的部落又首鼠兩端,更是雪上加霜。除一些幾代人經營、樹大根深的北境諸藩,其餘進駐北境的軍隊無法就地籌糧,隻能從山海關內調集,由薊遼總督白策押運出關。
於是,糧草就成了遏製住北境軍隊咽喉上的一根套索。
趙毓在雍京勢力不可測,如果他喪心病狂,使用手段給北境斷糧,那麼不出十數天,北境就能餓死人。
趙毓知徐瑒是沙場宿將,有些話點到即止,他就已經明白要害之處了。
徐瑒卻笑了一聲,“世叔要是出此下策,您的聖眷也完了。”
趙毓聽著,點點頭,“沒錯。”
徐瑒,“程風不過一棄子,世叔為何對他如此上心?”
趙毓,“該做之事。”
“該做之事……”徐瑒,“世間哪有許多該做之事,不過權衡利弊而已。”
趙毓則說,“權衡?許多人以為自己做出的抉擇是最適宜的。隻是天下之大,世事之繁雜,人心之險詐,單憑一己之力權衡,如何確保這個抉擇可以經得起人心,經得起時間的考驗?我沒那麼多心思,隻是覺得,應該做的事,去做,就好。”
徐瑒,“奢侈,世叔當真奢侈。這世間,有幾人不用權衡?不過……,世叔與其拿程風做該做之事,不如謀一謀自身。”
趙毓,“我有什麼好謀的?”
徐瑒,“副將通敵叛國,汙蔑北境主帥,世叔不想洗一洗自己身上毀長城的嫌疑嗎?”
趙毓深深歎口氣,“所以,我們談崩了。”
徐瑒,“世叔也不必如此。你想要活程風一命,也不見得像你說的那樣堂堂正正。”
趙毓,“也是。”
私事,就是以權謀私。
他曾經想過,讓文湛公然放程風一馬,可是,這樣會威脅到皇帝在北境的布局,多年的大業將付之一炬。
他沒瘋。
這樣的事情,無論作為皇帝的臣子,還是文湛的哥哥,他都做不出來。
那麼,程風的活命,如此渺然的希望,隻能是徐紹私下讓一步。如此,程、徐二人均保全,這是大局之下,他能謀到最大的“私”,也是文湛而不是皇帝,最大的容忍極限。
可惜,……
徐瑒也歎口氣,“世叔,您想要活程風一條命,可是,僅這一條命,足夠嗎?您說與他有袍澤之情,您與他那些弟兄就不是袍澤之情嗎?他鐵了心想要伸冤,您阻攔嗎?您當真割舍的下那些死去之人?讓他們無名無姓,被埋在遠離故土的北境凍土,身後無香火饗祀?”
趙毓,“活下來的人,比死去的人重要。”
此時,徐瑒有一種奇異的感覺,——這麼多年,自己是否沒有認知中那般了解趙毓?
之前,他認為趙毓重情重義,既然不舍程風,必然也不會舍棄被埋在北境的那些西北軍。他沒想過活人死人的區彆,在他看來,這是一回事。所以,他與趙毓之間,就程風之事,全無半分轉圜餘地。
他沒想過,趙毓的取舍,竟然如此不同。
眾人身後萬世之名,與一條性命想比,無足輕重。
既然如此,大鄭千年宗法,那些祭祀之禮,那些宗廟祠堂,在趙毓心中,又算什麼?難道,隻是教化黎庶,卻未曾被他所堅信的鬼話?
徐瑒,“……不愧是做過親王的人,……”
錯!
他,依舊是大鄭親王。
趙毓原本看著煙雲中若隱若現的大正宮,聞言,扭頭盯了徐瑒一眼,忽然笑了,“我忽然想起來在伊犁第一次見到你,日頭也像今天這般,火一樣在頭頂烤著。沒有水源,我們所有人開始焦躁不安,隨後,到達什葉鎮。水源倒是有了,就是太安靜了,隻是,這股安靜,也掩蓋不了血腥味兒。”
徐瑒,“世叔怎麼忽然說這個?”
趙毓從欄杆這邊走下來,到茶台前,“彆叫我世叔了。叫我老趙,或者是趙先生,隨便哪個,哪個都成。今天的茶點和酒饌都不錯,既然點了,就彆浪費。我還讓人帶了葡萄酒,吐魯番的葡萄加了玫瑰和覆盆子,三十五年的陳釀,花香果香留下來,甜味兒沒了。咱們在西北的時候戰事吃緊,性命懸於一線,商道不通,即使人在天山,都沒喝過這麼好的酒。錯過可惜,來嘗嘗。”
擋不住,終究擋不住。
人的命運在大業麵前,如同倒懸江河中的一枚飄零落葉,能隨波逐流是幸事,滅頂之災才是尋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