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7 盟約(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8598 字 8個月前

文湛在趙毓脖子上又咬了一口。

“啊!……”

朝雲尉其晨興兮,暮雨紛以下注。

“不儘興也得再忍忍。”

趙毓伸手捂了一下脖子,又搓了搓,“柳密他們一直在梳理案宗,估計子時就能全部送到微音殿。有些很重要的事情,是要需要聖裁的。”

“哼!”

……

子夜時分,微音殿。

柳密先到了。

他進來,跪了,問了安,被賜座,這才看到,遠離禦座的一張紫檀木椅上,居然坐著趙毓!

一襲黑色緙絲衣袍,微微低著眼瞼,正在喝茶。

頭發沒有嚴謹紮好,有些水霧,額間垂下幾綹發絲,像文人畫中的疏林。也許是子夜大殿中的琉璃燈光有些異,此時的趙毓,顏色比幾個時辰之前在詔獄見到的時候深了許多,尤其是頭發和眼睛珠子,異常的黑,像是大正宮紅牆頂上鋪著的黑色琉璃瓦。

而,皇帝在禦座上,安靜寫著字帖。

偌大的微音殿,除了侍立於陛下身側的柳從容,就隻剩皇帝與趙毓兩個人。

柳密忽然想起來,——沒人見過!

他,還有一會兒即將到來的內閣幾位閣老,六部的部堂們,任何人,所有人!

從未見過皇帝與趙毓在一起時候的樣子!

疏遠,卻寧靜。

可是,……仿若有遊蕩的絲,猙獰而綿軟,纏繞在禦座,字帖,筆墨紙硯,黑檀書案,長櫃,黃金造的鎖,雕花窗子,大殿頂上彩繪的纏枝蓮花,還有地板上鋪著的太湖金磚上。

說不清楚那是什麼。

黃樅菖端了個食盒進來,為文湛擺了茶點,隨後,就到了柳密,和趙毓這邊。

柳密起身道了謝。

元熙官窯的茶盞,黃金入釉,梅子紅的顏色,盛著桂花烏龍。碟子也是元熙官窯,卻是薇草清透的碧色,擺放著兩個酥皮細點。

“這是禦膳的豌豆酥。”趙毓忽然說,“吃了柳大人這麼多點心,換您也嘗嘗我們廚子的手藝。”

——禦膳,是“我們廚子”?

柳密向來不是多話之人,他道了謝,拿起來一塊酥,輕輕咬了一口,細嚼慢咽。

“怎麼樣?”趙毓問他,“可對胃口?”

“美味。”柳密卻將那塊酥放下了。

“是哪裡不對嗎?”趙毓有些意外。

柳密微微搖頭。

趙毓這次真有興趣了,“沒事兒,您說說,我聽聽,也讓他們改改,提高提高呀。”

柳密,“……”

雖然說此時正在微音殿上,其他人沒有到,可是,禦座之上,卻非空無一人。柳密此時說話尚且要戰戰兢兢,他確定自己堅決不想在皇帝麵前閒聊後宮禦膳的廚子手藝不到家這種事情。

趙毓卻是饒有興趣,他甚至將自己的耳朵貼了過來,“您說。”

柳密見執拗不過,隻得開口,聲音卻極輕,“這種酥皮,與豌豆白糖這種餡料有些不合,豬油多了一些,不太適合豌豆清甜的口感,應該用陳皮紅豆加紅糖的餡料,才能壓住酥皮濃墨重彩的油酥味道。”

“呃,……”聞言,趙毓不說話,就是笑,卻有些尷尬。

其實,兩個時辰前,趙毓吩咐禦膳為微音殿供奉的是紅豆酥。

……

“紅豆酥?”文湛方才從床榻上下地,正準備沐浴,一聽到趙毓的話就開始質疑,“是小的時候,你為我準備的紅豆酥?”

“呃……”趙毓,“應該,大約,也許,那個,……,是吧。”

文湛,“我原來還以為這紅豆酥隻給我一個人吃呢。”

趙毓,“呃,……,這個,那個,陛下,這紅豆酥,其實就是禦膳的一種普通的點心。”

文湛一伸手,將自己頭發上勁節稜稜修竹玉簪取下,漆黑長發披散而落下,“方才偶翻詩書,看到王維這首——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願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甚是不錯。哥哥,你覺得呢?”

趙毓,“……”

此時,黃樅菖從殿外進來,為趙毓梳頭,連忙低聲說,“主子,禦膳房已經準備好酥皮,還另外備了一些豌豆白糖餡,做出的點心也是上品。”

趙毓點點頭,“成!豌豆酥,就豌豆酥吧。”

“怎麼?”文湛,“哥哥有些勉強呢!”

“不勉強!”趙毓斬釘截鐵,“我也覺得微音殿那些大人們不適合吃紅豆酥,他們適合啃豌豆酥!”

“嗯。”文湛慢條斯理點了點頭,似乎,氣息,終於順了。

……

趙毓,“我下次讓他們做酥皮的時候少放些豬油。”

柳密,“為什麼不換成紅豆餡?”

“……”好一會兒,趙毓說,“紅豆在南國,正發著呢。”

柳密,“……??”

琉璃燈盞輕輕碰觸流蘇的聲音,在異常安靜的微音殿中,仿若水波漣漪一般,幽綿而纖長。司禮監秉筆大太監綠直親自執燈引路。那人一身紫蟒,堂堂煌煌,即使驟然被宣召夤夜入宮門,也無絲毫紛亂,就像是書齋中被鋪開的上等生宣,隻待落筆,就是一篇錦繡文章:

——左相楚薔生到了。

他見了皇帝,叩拜,起來,被賜座,在趙毓與柳密的對麵,卻僅僅是與柳密四目對了一下,算是打招呼,然而,並沒有看趙毓。

黃樅菖親自奉了茶水點心,一時之間,無人說話。

“是的,”趙毓忽然開口,“我們認識,左相是我的老師。”

楚薔生有些意外,他抬眼,就知道,這句話,是趙毓對柳密說的。

“……?”柳密,“我沒問。”

“我聽見了。”趙毓卻說,“大人腦中有句話,一直在轉,——你與左相是否相識?隨後,它飄蕩了出來,我聽見了。”

柳密年輕,這些陳年舊事,他知道的不是很清楚。此時,他隻得說,“唔。我隻是知道左相大人是雍王的老師。”

趙毓,“我爹,……,呃,先帝,他老人家過日子精打細算,想著,左相人才難得,教一個是教,教兩個也是教。再說,教過我一遍了,那些東西都是現成的,到第二遍教導老七,呃,雍王,書本筆墨包袱皮兒什麼的都不用再重新準備,接著用就好。還有,束脩也是現成的,當年的束脩不用白銀,而是胡椒、肉桂和孜然,地地道道的高昌貢品香料,內庫放了幾箱子。我讀完了四書還沒消耗完,後來雍王將程朱陸王都讀儘了,內庫就剩下一斛孜然。”

聞言,楚薔生就是安靜喝茶,而遠處禦座之上的文湛,還在安靜寫字帖。

柳密,“……”

本來他也想安靜的,就見趙毓在看著他,似乎很想要聊幾句的樣子,他隻得沒話找話,“怎麼隻剩下一斛孜然?”

趙毓,“很多年,……,快二十年了吧,宮裡最後一次進高昌香料,是先帝貴妃高昌公主阿伊拉進宮帶來的嫁妝,自那以後,宮裡沒有再補高昌香料。”

柳密,“商路斷了嗎?”

“不。”趙毓說,“高昌滅國了。”

柳密,“……”

啪!

禦座之上的皇帝,放下手中的毛筆,“人到齊了。”

此時,內閣其他幾位大學士,鹿有鳴、左桂清、危煥,還有,出身江南巨族的顧澹和查伊瑝等人依次入殿。後麵跟隨著的,就是兵部與督察院的幾位掌院大臣。

“顧相,查相。”趙毓沒等他們起身坐穩,就來了一句,“九年未見,彆來無恙。”

在座之人都知道,他們是政敵,有私仇。

九年前,也就是元熙五年,西北戰事失利,顧澹和查伊瑝在微音殿上一唱一和,力主問罪尹氏九部,以圖西北換帥而不得,卻被趙毓用計誘導查伊瑝的門生,也就是當年的甘寧總督祝惟演行|賄柳密。最後,不但祝惟演丟官罷職被抄家,連帶著他的座師查伊瑝也被陛下降旨申斥,差點相位不保。

趙毓先發製人,就是點到他同顧澹和查伊瑝甚至是江南蘭芝社的舊日恩怨。此後,無論顧澹和查伊瑝多麼的公正不阿,大義凜然,麵對趙毓,都會帶著那麼一點子以權謀私,黨同伐異的味道。在今夜的微音殿,這股味道,洗是洗刷不乾淨了。

不愧是操縱人心的高手!

然後,操縱人心的頂尖高手,此時正坐在禦座之上,如同一尊白玉雕刻的聖像,看著他的重臣們。——沒人知道皇帝在想什麼。

文湛讓他們都起來,賜了座,也賞賜了茶點。大鄭的重臣,有重臣的尊嚴。微音殿議事,他們從來都是坐在紫檀木的太師椅上,並不需要跪在太湖金磚的地麵上。

此時,梁徵顫巍巍地進來,麵聖,跪地磕頭,卻是一個低頭撅腚的姿勢,像個朽木雕刻的風燭殘年,凝固了,一動不動。

文死諫?

不像呀!梁徵此人一向滑不留手,被聖旨起複,重新入閣之後,就如同一根木頭一般,全身披掛綾羅綢緞,卻是不言不語,隻是心安理得躲藏在香火供奉之後,以一張城隍的笑容,專心等待貢品上桌。要他死諫,怕不會泰山崩塌,黃河倒流?

可是,就算不是文死諫,梁徵這個樣子,也與皇帝的寬和仁德十分不相符,像是有意無意說皇帝虛偽,淩虐刻薄文官。

趙毓忽然站起來,在一片死寂卻又似乎波濤洶湧之中,到梁徵身邊,蹲下身,“見之公。”

見之,是梁徵的字。典故出自《左傳·昭公十七年》:“往年吾見之,是其徵也,火出而見。今茲火出而章,必火入而伏。”

“公之腰身,折否?”

梁徵,“那倒沒有,閃腰而已。禦前失儀,臣萬死。”

文湛勸了一句,“大宗伯公忠體國。”

皇帝的聲音一如既往,說不出來是個什麼聖意。

趙毓則單手召喚來黃樅菖,他們兩個人,一左一右,架起來梁徵,將他端到一把紫檀木太師椅上,低聲在他耳邊擦了一句,“幾天不見,夫子還是一如既往的倚老賣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