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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吧,我知現在說什麼,王叔心中都在打鼓。” 趙毓看了看遠處河穀處,那個地方距離此處說遠不遠,說近也不近,起霧了,顯得有些不甚清楚。“我先去那邊看看布防,此處的人馬交於王叔,您就在這裡等陛下駕臨。”
趙毓上馬,“就大田獵如今這架勢,這幾天都得在這待著,王叔要是晚上閒來無事,過來獵宮,烤兔子有,沒準兒還有烤鹿肉呢!咱喝杯酒。”
話音落,他單手勒韁繩,雙腿一夾馬肚子,向遠處河穀處奔馳而去。
燕王與吉王世子安灃,宗政文辯,奉寧還有原本跟隨趙毓的那三十六人馬都駐留獵場與逐鹿坡的銜接處。
燕王轉身招了招手,“安灃啊。”
“王叔。” 安灃連忙上前,“您有什麼吩咐?”
燕王道,“今日陛下設了大田獵,你也下場試試,要是有所斬獲,也可以光耀門楣。”
安灃笑著擺手,“我不會。當年讀書的時候專注經書詩文,還有祭祀禮儀。我父王專司宗室祭祀,我想著,以後做一個禮官不出錯就好,就沒在騎射上下功夫。”
燕王,“承怡也是如此。”
安灃,“趙先生不一樣,縱然他身上有傷無法拉開弓,可是他騎術是當真好。再說,不能用弓,可以用弩。”
燕王卻說,“弩是不能用的,這是傳統。獵場中具是親貴,不是兔子山雞與鹿,弩機射出殺傷力太大,誤射怕出大事。”
安灃點點頭,就沒再說話。
趙毓的馬沿著河穀徑自向前,遇到淺水的地方直接馬踏過去。這邊的地勢並不複雜,隻是煙水籠罩,兼之距離獵場中央有些遠,顯得讓人有些不太放心。
所幸,是他多慮了。
沿途布防非常嚴密,像是過了一遍極細的篩子,不但距離數丈都留人,甚至連河穀中長得不太方正的石頭子都被文湛的雪鷹旗撿走了。
趙毓從小就懶惰,王族子弟要學的“武”那是一概不會,不過六藝倒是學得不錯,尤其善“禦”,無論是禦馬還是禦人。
毓正宮讀書之後很多年,他其實頗為疑惑。
就是,他懶惰不讀書,先帝不乾,文湛不乾,後來連楚薔生都不乾,硬是壓著他讀書習字,在毓正宮的數年,他可是曾經實打實地頭懸梁錐刺骨。不過,當他懶惰不習劍術與騎射的時候卻無人逼迫他,而與此同時,在毓正宮的其他人卻無人懈怠。不要說文湛這朵文韜武略的奇葩,就連曾經誌在中樞清要文官的崔珩,都在劍術和騎射上頗有造詣,不然,他也不會從書生,到巨商,再到以軍功立身的寧淮侯各個行當中轉換自如。
這是為何呀?
流水淙淙。
有青魚。
在水麵上下浮動。
趙毓下馬,到水邊捧水洗了洗臉蛋子。
順著河穀向前走,就是山,翻過眼前這座山脈,那邊是朱仙鎮,也就再走三十裡的山路,就是大鄭的古王陵,埋葬著大鄭開國幾代先王的陵寢,而他那個親爹的那副被萬仭淩遲之後的殘破枯骨,也埋在那裡。
他記得上一次去古王陵,還是他新婚,當時他帶著綺羅去的,這一晃,也是十幾年了。
趙毓覺得自己父子緣分亂七八糟,深淺都說不清楚。他那個親爹,在他出生之前就身死了,那個時候,親爹連他是公是母都不知道,甚至連他是否能活下來也不清楚;而他人生的頭二十二年,一直以為先帝才是他親生老子。現如今,他知道先帝不是他親老子,卻依舊是他爹,所以,在王族長輩眼中,他依舊是帝王長子,甚至還擁有爭奪北境兵權的資格。
這可當真詭異得緊。
——好歹是他親爹。
趙毓想著,大鄭天下以“孝”為先,自己也不能太出格,他是不是應該去一趟古王陵,給親爹燒些紙錢?他給他取了名字“毓”,在紙錢燃燒的繚繞煙霧中,應該知道他是誰。可,這也三十多年了,如果人死之後當真有魂靈,他親爹的魂兒也在奈何橋上過了一趟,要是命格不好,也許還能過幾趟了,可還記得他這個兒子?
“趙先生。” 趙毓聽見他身後忽然有個聲音,“如此天賜良機,不下場試試?”
趙毓,“我這個行當同我老丈人一樣,是文人不是武將。我是搖羽毛扇的,不是晃大刀片的,我可沒本事與人肉搏。再者,我是今日田獵隨扈的大臣,隻管負責陛下的安危,其它的,一律不管。”
那人沒下馬,隻是放鬆手中的韁繩,任由馬匹順著水邊緩行了幾步。
趙毓,“石世子認識我的年頭也不短了,自然知道我這個人,在其位謀其政,可是不該我管的事兒,從來不伸手。”
石慎笑著說話,語氣倒是挺溫和的,“趙先生不下場,是因為不用多此一舉,畢竟,你不下場,也能活。”
趙毓轉身,看到石慎端坐駿馬之上,一手持韁繩,一手,卻拿著一張弓,卻見了血。他馬鞍上掛著一隻華彩異常的山雞,是他的戰利,那隻山雞死得華彩異常,它纖細的脖子上插|著一支箭,使其咽喉洞穿卻並未當場斃命,血順著馬鞍淌下,流了一地。
石慎,“那日與趙先生在綺鎮闊彆,我回到雍京就去拜訪了雍王。我也沒想到自己當時已是窮途末路,居然依舊能進王府客廳。隻是,……”
趙毓被他將自己與馬匹間隔開來。
馬不是關口,關口是,馬鞍上掛著他的弩|機。
石慎,“王爺答應了我一些事,不過,他也給了我一些教導,使我終身受益。”
……
越箏終於點頭,“好,你想要什麼?”
石慎,“求條活路。”
越箏,“石府上下我隻能保一人性命,我給你們石家留個後。你自己看,這個人是你,你弟弟,你妻肚腹中的孩兒,還是,你爹外室的庶弟?”
石慎豁然抬眼,直勾勾的看著雍王。
此時窗外月光傾瀉。
越箏也看著他,眼神竟然是和煦的,溫潤似昆侖的玉,他就在木椅上安坐,如同坐在雲端的神,看著凡人骨肉反目,兄弟鬩牆,父子相殘,卻露出了笑容。
毫無憐憫。
……
石慎,“北境向雍京發了一道六百裡加急,一道八百裡加急,近三百年來,此等緊急軍情極其罕見,即使當年趙先生遠征西北,也隻用了一道六百裡加急回雍京報捷。”
“高昌王戰火燒到山海關,微音殿上連續數日召集重臣議事,看似急之又急,可是,北境有徐紹,有定國公裴檀,山海關有白策,都是不世出的名將能臣,手握雄兵,並未聽說潰散。”
“而微音殿數日的議事,除了將有領兵資格的王公與親貴大臣們困於禁宮之內,圍住在雍京的藩鎮家族府邸之外,似乎也沒有進一步的旨意。”
“所以,趙先生,這北境的軍情,究竟是急,還是不急?”
“怎麼不急?” 趙毓卻笑了一下,“今日這場田獵是乾什麼用的,石世子不會不知道吧。”
“我自然知曉。” 石慎,“隻是不知道,這入獵場的眾人是獵人,還是終究做了彆人的獵物?”
趙毓站著沒動,甚至眼睛也沒看向自己的馬匹,“世子的話,真是越來越令人難懂了。”
石慎,“趙先生難道不好奇,我石家這種幾乎已是死罪難逃的人,怎麼還能進南苑?”
“自然是聖上仁厚。” 趙毓,“陛下以天下為重,任人唯賢,能平北境兵災之人不拘泥之前功過,如此可使你石氏滿門度過天劫的良機世子千萬珍惜,莫在這裡與我廢話。”
石慎咯咯笑了幾聲,讓趙毓想起十幾年前,就在朱仙鎮,那夜大雨,風雨狂嘯,樹上驚起的老鴰也是如此笑聲,淒厲而絕望,甚至還有一絲不易察覺的瘋狂。
隨後,他聽見石慎說,“因為我們是蠱蟲。”
“趙先生,你看,如今這南苑被雪鷹旗重兵把守,這是陛下的私兵,即使漫山的王公貴戚,卻無一人可插手此時獵場的布防。”
“像不像一個密不透風的罐子?”
說著,石慎手中弓忽然抬起,他抽出一支長箭,搭在弓弦之上,對準趙毓,“獵場之內發生意外也是在所難免,隻是祈王殿下出師未捷身先死,當真是生命中極致的無奈。”
山口河穀。
有風在吹,水流潺潺。
有那麼一瞬間,趙毓竟然當真動了心思:——此地竟終成他埋骨之地,未知好壞?
一支極細的箭卻自極遠處破空而至!快,快到令人恐懼的地步,徑直切斷石慎的弓弦,釘在河穀碎石之上!
馬蹄聲,如同雷霆風暴,狂風怒嘯!
極品西域良駒!
似銀又似金色。
如此神駿,可日行三萬裡,可馱穆天子覲見西王母,可使無數帝王耗儘國力遠征!
隨著細箭釘碎了河穀的碎石,人與馬俱到石慎趙毓眼前。
石慎看到三支細的箭,搭在弓弦之上,直勾勾的,全部對準他。
手指上是極品昆侖玉與玄鐵做的指護。
那人似乎是一尊玉雕,隻是那雙鴉翅一般的眉,秀致卻冷然,顯示出作為人的情緒。
——盛怒!
隻是,此人的裝扮已與在綺鎮時不可同日而語。
那時他是青衫。
此時,……
黑色緙絲獵袍,山河地理紋路,五爪金龍映著光,閃著冷芒。
……
雍王十九歲,麵容帶著少年的嬌憨,隻是他那雙鴉翅一般的眉,竟然使他生出幾分冷然的俊美。
“世子坐。”越箏吩咐,“看茶。”
一位侍女手捧楠木托盤,上了兩盞岐山雲霧,隨即退下。
“世子夤夜前來,怕是無事不登三寶殿吧。”
越箏端著茶盞,輕輕喝了一口,沒聽見石慎說話,他微微挑眉看了一眼,“怎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