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4 上林王狩IV(2 / 2)

王侯的盛宴 姬泱 8456 字 8個月前

此時,黃樅菖方感受到柳密的善意。

大鄭祖訓,外臣不得結交內宦。可如若當真出現勾連,重臣與天家奴婢,孰輕孰重?誰可以繼續做士大夫,而誰頃刻之間灰飛煙滅,顯而易見。

“黃瓜……”趙毓忽然開始嘀咕,“這酒當真不錯,你偷著再挖兩壇子,咱帶走。”

黃樅菖,“祖宗,還惦記著呢!以後可不敢再給你喝這麼烈的酒。”

“不是。”趙毓說著,還伸手搖晃,“我想著你爹娘不是快到雍京來了嗎?你買的新宅子總得溫個鍋吧,咱帶兩壇子好酒過去,讓老頭老太太也樂嗬樂嗬,再支口鍋,燉半扇豬……”

說完,他像是根本不知道說過什麼,頭一歪,繼續睡。

黃樅菖隻是扯了扯裹在趙毓身上的毯子,讓他暖和一些,手指卻垂了下來,沒有搭在趙毓身上,而是按在木板凳上。

柳密則退守至囚車的位置,吩咐兵士為車上重犯遞喂幾口牛皮囊袋中的水。此時,趙毓則睜開眼睛,沉默地看著柳密的後背,也看著他麵前那輛囚車,與囚車上的重犯,眼神清明,沒有絲毫醉酒的痕跡。

南苑北部。

徐瑒到獵場的時候,天光已大亮。他老遠就看見柳密。這位都察院的總憲大人權柄極重,威儀極盛,身上紫蟒在東升旭日光照下熠熠流彩。

他趕忙下馬,想要進入獵場,卻被雪鷹旗攔下,於是卸下長劍,弓|弩,匕首,甚至連身上的獵裝也被告知必須換下,穿上雪鷹旗早就準備好符合他品級的官服,此刻,方能牽馬進入南苑的山林河川之內。

他認識柳密,也不認識柳密。

徐瑒作為鎮守北境的總督徐紹長子,本身就是三品將軍,他們父子二人又同為被言官不時圍攻的重權人物,自然識得都察院的總憲。隻是,柳密此人剛正不阿,持正守貧,在雍京城,私交隻有同榜進士也就是如今的順天府尹劉同珝,除此人之外再無密友,兼之身為天子重臣,旁人無從結交。

柳密見徐瑒進獵場,態度倒是和氣,“徐將軍,此番將你請來,實為公事。”

其實,公事也好,私謀也罷,徐瑒自知在雍京無法覓一方清淨之所。

他所求,不過是徐家安泰,度過劫難。而北境戰事千瞬萬變,如今更是泥潭深沼,徐氏父子皆竭力周旋,也無法明確一定保住身前萬世英名、身後哀榮。活人畢竟不是木胎泥塑,無法抱定破釜沉舟必死之心,至此生死莫測之際,倒是生出一絲應該早就摒棄的惶恐來。

“柳大人有事吩咐就好。”

柳密將他領到一輛粗鐵打造的囚車麵前,“徐將軍,這是朝廷重犯,今番進獵場另有他用,煩請你為他驗明正身,都察院就好交差了。”

“都察院交人,……”徐瑒莫名問了一句,“莫不是要出紅差?”

這一句話,輕飄飄,仿若沒有任何重量,卻承載著一個人的生死。那人聞聽,自重枷抬頭,如同獸般淩亂的頭發分開一絲縫隙,露出眼睛與臉。

近在咫尺。

徐瑒被他眼中的戾氣剮到了,竟然下意識後退半步。

柳密安靜站在一旁,一言不發,看似置身事外,卻無一步抽離。他是文官,身上隻有書卷氣沒有戾氣,可是,此時的柳總憲,即使鋒利內斂,卻有著不輸重犯的凜冽之風。

徐瑒知道,那是浩然之氣。

可讓魑魅魍魎現行。

他穩穩心神,雙手接過柳密署官遞過來的卷宗,展開,才說,“程風,鳳化二十四年生人,涼州姑臧城人。元熙二年入西北軍,元熙五年入趙毓麾下,元熙七年任趙毓左行先鋒,元熙十年任趙毓副將。”

剛開始,重犯並無異動,當徐瑒提到“趙毓”之時,那人仿若被刀劈到,奮力暴起,重枷似乎都無法壓製,卻終究敗於層層疊疊的鐵鏈之下。他那雙暴戾的眼睛一直盯著徐瑒,隨後,卻慢慢不再看他,而是穿透過他,向他身後看去。

徐瑒身軀一震,也是慢慢回頭。

獵場入口的山林旁,有一遮風擋雨的窩棚,內放一張長條板凳,上麵端坐一人。

——黑色緙絲獵裝。

於今日之南苑獵場,則是最尊貴的存在。

殺戮的權力。

這象征著宗室血脈,角逐北境兵權的資格,他日裂土的無上尊榮。

司禮監的秉筆大太監黃樅菖,此時,也不過是他身邊提著牛皮水囊的伴當。

那是,趙毓。

柳密對著徐瑒說,“徐將軍,怎麼不驗了?”

“元熙十二年,……”徐瑒僵硬回身,盯著手中的卷宗,“於北境征伐肅慎部落戰敗,全軍覆沒,至主將範黔元身死,……”

粗鐵囚車中程風暴起,無奈口中被塞麻核,仿若重傷的猛獸,瀕於絕境,似乎甘願赴死卻似乎又不那麼甘願,於是哀嚎,卻無法出聲。那股淒厲帶著怨氣,隨著獵場山口的風聲,還有遠處王王公貴胄們已經開始的殺戮,拋灑於天地之間,落於在場人心上,如同刀子在一片一片剜割。

徐瑒說不下去了。

柳密並不難為他,揮手叫署官奉了印泥,從徐瑒手中拿過卷宗,在末部,讓他簽字畫押,這才收起來。隨後,有兵士將黑色的幕布重新覆蓋在粗鐵囚車之上,環繞著,重兵將囚車牽引進南苑獵場。

至此,仿若方才那一幕,不存在一般。

啪……

徐瑒手中的馬鞭落地。

“徐將軍。”

趙毓走近。

他的聲音很獨特,似乎帶著濃熏的白曇花香氣,從十三年前的什葉鎮飄蕩至今。

“這並不容易,是嗎?”

“我老丈人曾經告訴我:殺人,一定要自己動手。血和骨頭茬糊在手上的餘溫,昭示著我麵前死的是人,曾經是活生生的人。”

“不敢自己動手就不要殺人。不然,和雍京城那些文官又有什麼區彆?那些書生,手無縛雞之力,此一生沒有提過比毛筆更重的東西,下筆卻決定著幾萬人,十幾萬人,甚至幾十萬將士的生死。我們這些邊陲將士對於他們來說不是人,隻是寫在生宣上的數字,指點江山時的糞土。”

“曾經你不也如此不平,如此憤恨著?隻是不知從何時開始,徐瑒,你變成同他們一樣的人。不敢直視眼前將要被你親手扼死的性命,虛弱到隻敢在奏折上殺人。”

趙毓彎下腰,撿起來土地上那根馬鞭,遞還給徐瑒。

“徐將軍,在南苑,要握緊馬鞭。”

“因為……”

“你手中沒有弓箭。”

……

“承怡,在想什麼,這麼出神?”獵宮之內,文湛似乎剛起,披著外衣走到羅漢床邊,坐下,與趙毓隔著海南黃花梨的矮桌,拿起柳從容方才奉上的茶盞,輕啜一口,怡然自得的樣子。

“我覺得,當年從西北回來……”趙毓聲音很輕,像是隻說給自己聽,“似乎做錯了……”

聞言,文湛挑了一下右邊的眉毛,不說話,將茶盞放在矮桌麵上,“也是。”他的手指捏起來瓷碟上的一塊蜂蜜涼糕,不知在想什麼,沒有放入口中,就是在手指之間把玩,不一會兒,涼糕中蒸熟的小米被碾碎,黏成一塊。“哥哥念舊,那人跟在哥哥身邊服侍,也算儘心……”

趙毓卻似乎沒聽見他說話,喃喃自語,“如果我不回來,他也不會落到這般地步……”

此時,文湛方知自己會錯意了,微微抬眼,又微微向前探身,看著趙毓。

而趙毓方才回神,看到文湛近在咫尺的眼睛,嚇了一跳,“你乾什麼?”

文湛,“方才我對哥哥傾訴衷腸,哥哥心不在焉,對我愛答不理,不聽我說話,我就湊近看看,想要瞧明白,此時哥哥心中在想誰?”

趙毓,“……”

他不動,文湛就著這個姿勢也不動。

“呃……”趙毓回了回神,“陛下今天不去獵場?”

文湛依然不動,隻是輕聲說,“有些奏折要看。”聲音帶著溫度,還有他身上特有的極名貴濃烈的香氣。“哥哥呢?是在獵宮陪我,還是在獵場跑馬,繼續做您那個不在帝王身側的隨扈大臣?”

幾乎貼上來了……

趙毓向後躲了一下,“程風他到南苑做什麼?”

文湛則坐直了身子,“罪名壓實,他就是通敵叛逆。真正圍獵開始之前,需人祭犧牲。”

趙毓一驚,“可是……”

“承怡。”文湛聲音很輕,卻絕不容聽錯,“蝮蛇螫手,壯士解腕。割指亦是其類,乃吉祥也。”

趙毓明白,這是文湛引司馬光《資治通鑒·梁武帝中大通二年》中一句話來告誡自己,於程風之事袖手,唯如此可保北境暫時安穩,徐紹不至立即倒戈相向。

這些話,皇帝根本不用說出口,趙毓都懂。

帝王,君四海而役萬物,神器之重,之於兆民之上。

隻是……

程風的冤屈呢?

就因為與北境甚至是社稷相比微不足道,就無需在意嗎?

“如果當年我不回來,依舊在西北……”趙毓說,“西北軍沒有裁撤,徐紹下手的時候不會如此不留餘地,甚至,他根本不會下手。他將此事做到如此地步,不就是看準我廢了,無法同他北境重臣相提並論?”

“我就說哥哥心軟。”文湛卻說,“這世間的人、世間的事,自有因果。程風此人……”趙毓看著他,而文湛則微微低著頭,看著瓷碟上的點心,不甚在意,“難堪大用。”

趙毓,“隻是……”

“承怡。”文湛截斷他的話,“高昌王用此人誘你自毀北境長城,你想如他所願?”

……

趙毓想起,那日在祈王府,殷忘川說,“徐紹。他阻了我南下的道。雄鷹也飛不過去的大鮮卑山?如果沒有那位徐總督,對於我,一馬平川。”

“承怡。”

“既然徐紹是你為大鄭皇帝鑄造的北境長城,……”

“那麼。”

“我要你親手毀了他。”

……

“可是陛下。”趙毓忽然問,“北境長城,僅在徐紹一人之身?公道人心,難道就不算嗎?”

文湛,“那人踏出與外敵勾連串通的這一步就應該明白,其身後已無退路,死後亦是無法入程氏墳塋。”

“承怡,我看在他曾是你的副將、入西北軍、於社稷有功的過往,罪責不牽連程氏九族,已是寬容。”

“這就是我的公道,亦是天下的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