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毓,“啊?就那麼一瞬,你就看清楚了?”
“哥哥眼中的女子。”文湛說著,端著茶水抿了一口,“於我,自然是千鈞之重。”
“呃……”趙毓歎氣搖頭,“好吧,陛下說是,那自然就是。其實,文湛,我是覺得她們說的話有些古怪。”
文湛,“哦?”
趙毓將方才聽見的話,大致說了,“這五兩銀子,太過於凶險。以我對此地風俗的了解,還有方才一位姑娘的話語也佐證了,此地,就算大姑娘出嫁,一般人家也是要不出五兩白銀做彩禮的,也就是說,這筆錢超過了一個大姑娘的命價。”
文湛雖然覺得“五兩銀子”對於一些人來說重於泰山頗為陌生,但是經過趙毓這一解釋,也意識到不對勁。
誰知,趙毓並不多糾葛這個,而是問他,“你知道散花溪澗是什麼嗎?”
文湛果然一愣,“可是一種茶?”
趙毓也是一愣,“它的名字聽著像茶葉嗎?”
文湛,“我不太懂你的意思。”
趙毓,“咱們從南苑一路走過來,你還記得,咱們趟過一條很細的溪水,水裡麵有魚,大多是黑色的草魚?”
文湛點頭,“溪水我有印象。”
趙毓,“溪水靠近南苑,有一片花海。”
“嗯。”文湛,“我記得。在那裡你還感慨說,青史留名的不過是帝王將相、高僧大德和傾國美人。”
趙毓,“那裡就是散花溪澗。”
文湛看了他一眼。
趙毓,“而那條溪水,則是南苑獵場與民間真正的界線。”
文湛又是一愣,“竟然在那裡,你怎麼知道?”
趙毓,“再不靠譜,我也是欽命隨扈陛下的大臣,南苑獵場周圍的地形,我必須爛熟於胸。”
“欽命。”文湛聽著,忽然低頭就是一笑。
“嗯,欽命。”趙毓則說,“是你讓我做隨扈大臣的呀!”
文湛又是一笑,卻問,“雪鷹旗把守的山隘又是什麼?”
趙毓,“散花溪澗周圍無天險可守。所以七百年前,咱那些有經天緯地大才的祖宗們就命守衛南苑的軍隊把守高山關隘即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嘛,事半功倍。再說,這裡密林叢生,有些山珍好物,諸如蘑菇、果子,還有一些麅子、山雞、野豬,等等物產豐饒,此地的百姓進來采摘打獵,生計上也能鬆快一些。”
“隻是,……大家也知道,溪水那邊畢竟就是南苑獵場,皇族領地對於百姓來說就是禁地。人家不傻,不想沒事找事,一般來說,他們不會明目張膽攢一些人過溪水那邊去折騰。所以我才愈發納悶。因為我方才聽見那幾個大姑娘小媳婦去扮觀音領錢的地界,就在散花溪澗,已經到了獵場禁地了。”
“初九……”文湛想了一下說,“就在明天。我們一晚上不回獵場,想必那些叔伯子侄們過得鬆快一些。”
趙毓,“陛下也聽到那位姑娘說的時日了?”
“我說過……”文湛喝茶,姿勢極矜貴,“哥哥眼中的女子,於我,千鈞之重,自然不敢怠慢。她們的模樣我記得,她們說過的話,我亦必須爛熟於胸。”
趙毓,“呃……”
距離茶鋪兩條街外,一家看上去很奪目,其實也很奪目的客棧前麵,文湛左右看了看,趙毓笑出聲,“哈哈。”
文湛,“你笑什麼?”
“找不到了吧?”趙毓用手搭涼棚抬頭,日頭雖然已經偏西,“當年我住的地方就是這一家,隻不過人家改建了,估計你就算想要住那間客房,也是不可得了。”
此時客棧有人迎出來,那人一身深褐色長衫,熱情招呼,“二位第一次來我們朱仙鎮吧,我們這裡有上好的客房,還有上等酒菜。”此時,他看著趙毓,“先生,您……”
“店家見過我?”趙毓笑著說,“也對,十四年前,我新婚。當年和夫人去祭掃先祖,路過朱仙鎮,就住在這裡。”
此時,那位店家卻爽朗一笑,“先生誆我!”
趙毓,“哦,怎麼說?”
“十四年前?”客棧店家上下看了看趙毓,“說句托大的話,十四年前先生還是個小娃娃,怎麼可能新婚?您說笑。”他笑著搖頭,並且走前麵,“來,我為您二位引路。”
由於方才在茶鋪吃飽喝足,趙毓並沒有要酒菜,隻是訂了一間上等客房,又要了一壺茶,外加四碟子點心。
“怎麼回事?”文湛有些奇怪,“你明明說了真話,那人卻以為你在說假話。”
“這人啊……”趙毓一麵說著,一麵將窗戶推開,低頭,看著外麵的街道,“其實都這樣。咱們要是想要隱瞞什麼,就必須要大大方方展露出來。越是隱藏,人家越是想要探詢。可當一切真實都袒露於前,他們又蒙上了雙眼,縮回自己的想法當中去了。”
“怎麼說?”文湛站在窗子的另外一邊,也看著外麵。
“我當真見過這位掌櫃。”趙毓說,“當年我與綺羅住的客棧,那位管事的大夥計,就是這位。”
文湛不解,“既然見過,就算不十分確定記得你,可他為什麼會算錯你的歲數?”
趙毓,“許是大正宮的歲月與外麵不同。宮內一日,人間數年?”
“誆人。”文湛,“這才是真正的假話。”
趙毓,“我平日在雍京,有些時候就聽見人家說一兩句,鳳子龍孫有一種殘忍的天真。總的來說,天下承平,王族子弟安逸日子過得長久,少了三千煩惱,人自然天真,而和這種年齡不相符的天真,雖然看著年輕,似乎沒有生老病死,六道輪回還缺了幾門,的確是殘忍了。”
文湛沒有說話,轉頭看著下麵,熙熙攘攘的人群如同淺水中的魚,看著分明,在流動著。
“前幾天夜裡,在綺鎮,老薛知道了我的真實身份,就問了一件事兒。”
“什麼?”
“他問,衣服的花費。”
“你怎麼說?”
“我說,當年,江南織造供奉宮廷五百萬兩白銀,我的衣袍獨占八十萬兩。”趙毓的聲音很輕,也像魚一般,是滑的,“老薛嚇得下巴都掉落了。”
文湛輕輕笑了一聲,無輕視,無戲謔,就是單純的,輕輕的一笑。
趙毓,“老薛並沒有把那些緙絲雲錦對比西北軍餉,他隻是說,他四叔家的娃落地的時候,家裡白菜長得不錯,一家人能吃飽,奶奶沒有出去要飯。”
文湛,“清苦。”
趙毓,“其實那並不是真正的苦,真正的苦日子在幾年後,他奶奶沒了,他爹也沒了,他娘為了養活他吃了很多苦。他再長大了一些,就把那些欺負他娘的都剁了命根子,他自己就被發配到西北為軍奴。他現在日子好過了,可惜,他娘卻也看不見了。”
“文湛,我是覺得,北境之地、山海關外,像薛家這樣的農人千千萬。他們守了自己的本分,種田納糧不含糊,苦死冤死咬牙扛,破王法也服了刑。他們該做、能做的,就做到這一步。其餘的,不該他們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