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三人不懂他想說什麼。
柳密,“彼時便已是十年螢雪。”
“倒也是……”溫嶺見其他人不開口,他接了柳密的話頭。
柳密,“後又在雍京為官,算起來,我讀聖賢書超過二十餘載了。”
溫嶺,“……”
柳密不言。
溫嶺估摸著說,“您的意思是,您越發溫良恭儉讓?”
“不。”柳密平淡地說,“我的意思是,二十餘年苦讀,搏取高爵厚祿,就為了在關鍵時候可以行使官大一級壓死人的權力。”
溫嶺,“……”
柳密,“趙先生眼光不錯。你著女裝,再厚厚塗粉,想要蒙混當真可行。畢竟,這鄉野,也得有幾個似你這般粗到猶如吃了雍京天橋下販賣的大力丸的壯婦。”
溫嶺被趙毓扯到集市路邊的林子當中,拆散了頭發,柳密這才拿著從集市上用一吊錢買來的婦人衣裝過來,“買了一套襖裙,我又討了討價,讓店家附帶送了幾根荊釵。”
溫嶺奇道,“柳叔還會市井買賣。”
“傻小子沒見識。”趙毓嗤了一鼻子才說,“柳大人做買賣可是一把好手。我第一次遇見柳大人的時候,他就是在盧溝曉月那邊賣麵條。”
“啊?當真?”溫嶺想要聽聽故事,就任由趙毓擺弄。
趙毓說,“當時柳大人的麵攤很是稀奇,他是等客人點了麵再……”
“現煮嗎?”溫嶺就感覺自己的腦袋頂上的頭發被薅起來。
趙毓,“不是,現種麥子。柳大人有一套老榆木做的家夥事,不足一寸長的小人,一頭肉包子大小的老黃牛,還有一套犁,就放在他麵攤旁邊。等客人點了麵,他就操縱人牛犁開始乾活。先是把旁邊一塊地麵上的土鬆一鬆,再撒種子,澆水,隨後等麥子發芽,長高,結穗。麥穗沉甸甸的,把麥秸稈都壓彎了,柳大人就把麥穗子割下來。那個榆木小人又開始操動棗糕一般大小的石磨開始磨麵。”
溫嶺,“……”
此時他的頭發仿佛幾叢已經被割下的麥穗,在腦袋形狀的土堆上,插|著四根荊釵,活像是笊籬與釘耙。趙毓左右看了看,居然頗為滿意,又從袖子中掏出一個錦繡小袋子,裡麵是鵝蛋粉,他一邊用手把鵝蛋粉往溫嶺臉蛋子上抹,一邊說,“磨好了麵粉,你柳叔就開始加水和麵。麵多了擱水、水多了擱麵。一根擀麵杖上下翻飛,做出的麵條也像那麼回事,煮完了以後加點蘿卜條,我就這麼吃了。行了,你這個模樣還挺俊俏的。”
此時,之前一直站在旁邊望著周圍密林的文湛方回身。
看也不看溫嶺,他徑自,“走吧。”
召集大姑娘小媳婦“扮觀音”的地方,用木枝和茅草搭建了一個草塔,趙毓扯著溫嶺進去的時候,門口的看門壯漢上下看了看溫嶺,“姑……姑娘,您……”
溫嶺剛想說話,就被趙毓扭了一下後腰,發出‘支吾’的聲音。他再偽裝畢竟也開是將要成年的男子,一說話就漏風。
趙毓連忙搭腔,“這位大哥,他是我外甥女兒。”
看門人,“呃……”
趙毓,“我大姐家的大閨女。我姐命苦,找的男人不頂用,幸好頭胎生了這個閨女,人長得壯實,頂得上半頭牛。”
看門人又上下看了看溫嶺,還當真順著趙毓的話點了點頭。畢竟民間有言,頭胎生了女等於白得一壯勞力,不用付工錢,管飯就行,大了嫁人還能再要份彩禮,是福氣。眼前這個‘姑娘’雖然看起來不難看,卻比一般小娘子要壯碩,肯定能乾活,娘家有了‘她’,當真是大福氣!
趙毓繼續,“我這個大外甥女兒也孝順,幫助父母把弟弟妹妹拉扯大了。”
看門人再點了點頭。
趙毓,“可是,人卻已過摽梅之年,大了,婚事就耽擱了。”
說到這裡,他還垂眼皮歎了口氣。
溫嶺目瞪口呆:——此時,他眼前這位權傾朝野、手握重權的祈王,居然搞出了一副西子捧心的鬼樣子,當真有一種我見猶憐的活見鬼!他扭頭看了看文湛,此時的皇帝正扭頭看著外麵的人群;他有扭頭看了看柳密,此時的二品大僚都察院總憲大人正抬頭看樹梢頂上的鳥叫。
溫嶺,“……”
看門人趕緊安慰,“少爺彆急。您家姑娘人好,孝順,勤勞,能找到好人家。”
趙毓,“我也是聽鄰村的梅嫂子說咱這選人扮觀音,還有銀子,我就帶著外甥女兒來了。想著要是有這個福氣,被選中了,掙些銀錢,還能給自己攢些嫁妝。”
看門人聽著,倒是猶豫了,他居然還有些欲言又止。
不過,此時,不遠處一人眼神冷厲盯著他看了一眼,看門人立刻回神,轉眼看著趙毓。
眼前之人似有鬼神之力,綿軟卻極強大,讓人意識不到,就已經走進了他編織的境地。
趙毓微笑道,“還望這位大哥通融,給根竹簽子。”
看門人遞出一根,給趙毓。
“多謝。”趙毓笑著,隨後又扭了一下溫嶺的後腰,讓他發出‘咿呀’的聲音,似乎也一同向看門人道了謝,這才趕忙叫了文湛柳密走人。
“趙叔可以呀!”周圍沒人的空檔,溫嶺連忙狗腿了一句。
趙毓微笑著,“我表哥可是雍京第一斥候!”
“誰不知道寧淮侯執掌進奏院的威名!”溫嶺忽然問,“趙叔,突然想起一件事兒。上次說起來,河督他老爹是江南第一幕府,那雍京第一幕府是哪家的?”
趙毓,“那得問柳大人。”
溫嶺,“哦?”
趙毓,“你覺得雍京這些衙門口,哪家能供得上雍京第一幕府?”
溫嶺極認真想了想,“當真還得是柳大人,……或者是左相楚大人的衙門口。但是,相府有署官,那是走了明路的。剩下的那就,……柳大人?隻是他可是出了名的獨斷,沒聽說有幕府………”
此時,趙毓抬手指壓嘴唇,做了一個噤聲的動作。
五步之外,文湛打了一個手勢。
那是大鄭軍方的暗語,——自己人。
看見這個手勢的趙毓溫嶺都很疑惑,——這裡要說是虎狼窩,可能不夠那麼凶險,但是要說有自己人,也太匪夷所思。
柳密卻不懂,趙毓和他低聲說了。
溫嶺此時方覺異常佩服趙毓。雖然說勳貴和文官並非老死不相往來,但是結交起來總要有些顧忌,像趙毓這種上可周王公貴族,下可遊販夫走卒,而且行事同米糊一般的絲滑,也的確罕見。
文湛要到前麵看看,這三個人留在此處,找棵遮天蔽日的老槐樹,站樹蔭裡麵。
溫嶺忽然問柳密,“叔,您府上有幕僚嗎?”
柳密看了看,又看了看趙毓,點頭,“有。”
“誰呀,沒聽說呀!”溫嶺又琢磨了一下,“能被我趙叔認定是雍京第一幕,不是一般人啊!”
柳密到平淡,“我師妹。”
溫嶺,“那我這個姑可以呀!就是可惜,婦人不能考科舉,這一身才華不能為官做宰的,隻能回家帶孩子做飯,也是浪費。”
柳密,“她到也沒有整天帶孩子做飯。”
溫嶺,“啊?”
趙毓,“你姑家的孩子整天到我那去吃飯,吃飽了我再給他包個食盒,帶些肘子、小菜和饅頭回去,你姑和她相公就有飯吃了。”
溫嶺,“柳叔果然清廉,似我姑這種等級的幕府,您都不管她一家三口的飯。”
柳密看了看他,沒說話。
趙毓歎口氣,“娃,你姑,她嫁的人就是柳大人。”
“哦~~~~~”溫嶺長長驚歎一聲,轉而又說,“柳叔,像你們這種男人找老婆,都得要我姑這種驚才絕豔的,都不要那種閨閣之內隻會繡花帶娃做飯侍奉姑舅的,是嗎?”
柳密看著他,“師妹與我青梅竹馬,嶽父老泰山於我有大恩,談婚論嫁的女子我不認識旁人,所以於我,無所謂擇妻。”
溫嶺,“哦。”
柳密,“溫嶺,你方才說‘你們這種男人’,那麼,除了我,這個們,還有誰?”
順著這話,溫嶺看向趙毓,柳密也看向趙毓。
趙毓,“……”
安靜,不太合乎趙毓性情的安靜。
清風撫過樹梢,沙沙作響,仿佛沙漏在流淌。
一下,兩下,……,很多下。
文湛回來了。
他看了一眼這邊,趙毓連忙過去,柳密和溫嶺則沒有動。
“怎麼回事?”走近了,趙毓低聲問了一句,“這是看到誰了,怎麼還能讓你打出自己的暗語。是進奏院的人,還是雍京禁軍?”
文湛輕聲說,“是清河長公主府的家奴。”
趙毓一愣,——彆說,居然當真果然是‘自己人’。
清河長公主與趙毓同年,先杜貴妃長女,外公就是當年文湛的頭號政敵首輔杜皬。她十三歲被賜婚,夫婿是汝南侯嫡次子、駙馬都尉趙庸。趙駙馬如今“攝行廟祭”,說白了就是領著高爵厚祿的虛職,專管在宗廟念經燒香。
他和吉王還是有些不同。
吉王叔好歹是姬姓宗室,職責更重一些,管燒豬肉。
不過,……
趙毓異常疑惑地看著文湛,“陛下,您是怎麼認得長公主府的家奴?八竿子打不著呀。我都覺得,您可能連長公主是個什麼模樣都不太記得了。”
文湛,“去年咱倆從綺鎮回來,你諷刺我不記得長姐,所以,今年端午,我生辰之日,就下旨將姐妹們和帝婿們都請進大正宮,挨個、仔細、認認真真地,認了個全。”
趙毓嘴角不太受控地扯,“……嗬,……嗬嗬。”
文湛,“不過識得清河長公主府家奴,卻不是這次。此家奴出身於進奏院。”
趙毓,“隸屬寧淮侯?”
“不。”文湛,“他是杜皬為清河長公主置辦的嫁妝。長公主府也好,蘭芝社也罷,總之不會隸屬崔姓三等侯。”
“……誒。”趙毓也不會再說文湛肚腹中有碼頭,這就是沒影兒的事,“咱怎麼辦?他應該認識你也認識我。”
“這不用擔心。”文湛說,“我已經把他打暈,放那邊的樹底下,用落葉掩蓋了。”
趙毓,“呃……”
文湛,“距離他醒,我們可能就隻有兩柱香的時間,如果你不想殺人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