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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邊,趙毓看著柳密,“南苑獵場也有水窪,柳大人怎麼想到出了獵場過來這邊釣魚?”
柳密,“燕王殿下說這裡的魚比較鮮嫩。再說,雖然這裡出了山穀,可是散花溪澗終究歸屬南苑,我也不算走遠。”
趙毓一聽,就知道是燕王叔擔心他們,所以拐了柳密過來。
可是眼前,他同文湛,這……
“柳大人,您看,是這麼回事兒。”趙毓有些抓耳撓腮,“您來南苑是為了公差,既然已經把程風交接給我了,您的公差就算圓滿,這剩下來的時間呢,打獵還是釣魚,……”
柳密笑了一聲,“趙先生又忘記了,我沒有資格在南苑狩獵。”
“這個不重要。”趙毓一擺手,“我是說,人這一輩子不能總是政務,公事是做不完的,人活著,還要喘氣,還要吃飯,還要喝茶,還要……”
柳密連聲輕笑。
也許是這笑聲過於輕快了,徑直越過落葉山坡,傳到文湛溫嶺這邊。
溫嶺莫名驚詫,“這活閻王還會這麼笑呢?!”
文湛沒有說話,隻是抬頭看了看天。
柳密笑完,“趙先生,有話不妨直說。”
趙毓,“陛下同您在微音殿外見麵,其實很不合禮法。您看,您是言官,上表彈劾也是侍君之忠,我要是讓您扯謊,這不合適。不過呢,政務之外還有山水,案牘之後尚有林泉,如果我們把這段偶遇僅僅當做偶遇,垂釣不過是消遣,微音殿外不涉君臣,您看這麼樣?”
柳密又笑了一下,“趙先生。”
趙毓,“柳大人,您說。”
柳密,“我雖然是言官,但從未寫過這樣的彈劾奏章。”
趙毓,“哦?”
柳密,“我是大鄭的臣子,又不是大正宮的奴婢,陛下的私事,我不乾涉。”
趙毓,“他們都說天子無私事哦。”
“他們,嗬。”柳密,“私下糜奢濫觴,上奏卻嚴苛,不過想要激怒陛下,撞撞大殿的柱子,留個清正的虛名而已。柳某功名靠文章,做官出實績,做人憑良心,不做嚴苛以侍君上寬縱以待自己搏虛名這樣的事。”
聞言,趙毓一合掌,“柳大人,我就喜歡您這樣的!”
這句聲音好像大了些,又讓溫嶺聽見了,他,“啊?我趙叔這麼快移情彆戀了?!”
文湛還是沒有說話,隻是轉眼看了看遠處的密林。
趙毓壓低聲音,“柳大人,咱就這麼說定了?這趟出來呢,您隻認識我,至於我家那六弟,您也是第一次見。”
——“我”家六弟嗎?……
柳密,“溫嶺他……”
趙毓一擺手,“彆管他,他沒事,他啥都不知道。”
柳密點頭,“好。”
他們去與文湛溫嶺彙合,趙毓又說,“柳大人,咱們出門在外,官麵上的稱呼不太合適。我知道您的字是子慎,他們尊稱您為慎公,可是這樣的稱呼其實也不太合適。反正咱倆交情也是過了明麵的,您本身就在都察院,自然知道實情,主上也不會誤會我居心叵測結交重臣……”
雖然文湛依舊看著密林,卻好像被小風吹得喉嚨癢癢,清咳了一聲。
趙毓摸了摸鼻子,繼續說,“我就稱呼您為柳兄,您看怎麼樣?”
柳密,“自然是好的。”
溫嶺跟了一句,“柳兄?”
趙毓瞥了他一眼,溫嶺立馬改口,“柳叔!”
趙毓頗為欣慰,於是先行一步,“咱們邊走邊說。”向著密林的方向,“柳兄這個時候到散花溪澗,不單單隻是為了釣魚吧。”
他的確了解柳密。
此時柳密方說,“我到南苑本是為了押送重犯,這個趙先生也知道。”
趙毓自然知道。
柳密押送的重犯已由他接手,——他曾經的副將、西北軍的程風。王狩大祭祀中上等血食。
“在趙先生離開南苑之後,負責守備獵場的琅琊郡王又接手了兩次祭祀的犧牲,全是婦人。”
趙毓聽著就一皺眉,“婦人?”
柳密,“郡王也是這樣想。他說,這些婦人手中並無權柄,能犯下何等禍國殃民的重罪?不過是被家中男人們連累了,罪不至此。”
趙毓停下腳步,點了點頭。
柳密,“郡王仔細盤查了一下這些婦人的根底,發現一件奇異的事。不知道趙先生可還記得沈臻?”
趙毓,“自然記得。”
去年他小舅子尹徵被劫,原本並無生機,崔珩為了給尹徵殺出一條血路,換取一點點微弱的逃出生天的機會,將涉西北的加茉下詔獄,並且不顧皇帝的禁令,將與加茉有關、在雍京開鴉片館的沈臻也打廢了,卻好歹留了他半條性命。因為文湛想要徹查,沈臻一口帶著姑蘇口音底色的雍京官話極其可疑。
柳密,“其中有沈臻的內眷。”
趙毓聽著,並不意外,表情卻有些難以描繪的複雜。此時文湛卻上前一步,伸出了手,那是一個保護的姿勢,似乎是本|能。
趙毓趕忙拍了拍他,扯住他的袖子,安撫道,“沒事,沒事。”
隨後,他問柳密,“奉寧的意思,可是要放過她?”
“不是。”柳密說,“南苑獵場陛下親臨,郡王不敢擅專,隻是,……”
柳密問趙毓,“沈臻的那位內眷,閨名可是溯黛?”
趙毓點頭,“是。她是高昌王女,名字與我大鄭女子不同。”
柳密,“郡王說,那名內眷雖然也是高昌人,頂著王女的名字,卻不是溯黛。”
聞言,趙毓則是輕歎口氣,“這些事真是一言難儘,以後再說。柳兄,咱們先到前麵,有一件事亟待要辦。”
他說著,手也沒有鬆開文湛,就這樣,若有似無扯著他,順著路向密林那個方向走過去。
溫嶺緊隨其後。
柳密跟在溫嶺後麵。身處雍京機要中樞,其實他一直是一個嚴謹安靜的人,尤其懂得君子慎密而不出,隻是眼前這個情況,他忍了兩三回,最後終於在自己與溫嶺在和趙毓文湛拉開差距的時候,扯住了溫嶺的袖子,“溫嶺,我一直想問你。”
溫嶺,“柳大人,唉,不,柳叔!您有啥事直接說,做小輩的肯定知無不言、言無不儘。”
柳密,“你可知雍王齒序?”
溫嶺,“瞧您說的,我又不傻,天底下誰不知道那是七王爺!”
柳密點頭,又問,“你當真不知道趙先生的六弟是何人?”
溫嶺回頭看了看趙毓他們漸行漸遠的後背,又看了看柳密,這才說,“這事兒吧,有點複雜。柳叔,您一直沒問我趙叔這六叔是誰,其實挺對的。”
柳密看著他。
溫嶺,“柳叔,我說句托大的話,您彆生氣。您年輕,是主上改元之後才考出來的進士,沒在鳳化朝做過官,對我趙叔的過往不太了解。我趙叔吧,您彆看他出身王族,其實身世特彆複雜,這小半輩子過得不容易,家裡的事兒多,人也多,想必這六叔是他那邊的人,能不打聽就彆打聽。”
柳密安靜了半晌,終於明白了趙毓的意思,拍了拍溫嶺的肩膀,說,“我明白了。”此時,他看見已經走到遠方的趙毓停下,正招呼他倆趕緊過去。
密林深處彆有洞天。
“我原本以為,這是個背人的地方。”趙毓嘟囔了一句。
其實,這裡是個不大不小的集市。
此處雖然是皇族領地,隻是已經到了禁衛軍護衛的關隘之外,物產豐饒,七百年來,附近的村民可以進來采摘打獵;再加上最近十幾年間,朱仙鎮成為商貿重鎮,水陸暢通,山裡刨出來的蘑菇、果子,獵來的袍子、山雞和野豬,等等,都可以在這裡直接交易,再向外運送。旁的不說,朱仙鎮的一些菜館,用到的珍貨就是此處特產。
“他們都不背人嗎,這麼明目張膽嗎?”
趙毓看著眼前人來人往,蜿蜒小路上布滿了藤條編製的籃子,還有一些破麻布攤著,上麵擺放著剛從山裡出來的東西,雖然都是上等好貨,卻因為死狀各不相同,略顯猙獰和詭異。
已經到了晌午飯口,一些販賣吃食的小攤販旁邊聚集了人群,熱熱鬨鬨、熱氣騰騰的。
隨後,他們看見在一棵老槐樹下,站著三個男人,衣著樸素,料子卻很好,一人手中一把簽字,口中念念有詞,——“想要扮觀音的大姑娘小媳婦們來這裡,一人一個竹簽子,不要亂,都有,來的人都有啊!”
趙毓連忙湊了過去,過了一會兒再回來,說,“有些麻煩,他們隻給婦人這個竹簽子,我混不上。”
“嗨!”溫嶺直接樂出來,“雖然不知道是咋回事兒,我方才在這裡看著,能拿到竹簽子的那群就算是鄉野村婦,衣著粗陋,但都是實打實的女人。趙叔,我實話實說啊,您彆生氣,雖然您長的還算清正,但是和女人也不沾邊。”
趙毓倒是來勁了,“為什麼呀,我琢磨著自己這長相還挺柔和的。”
溫嶺,“您這張臉蛋子,柔和不柔和見仁見智,但您這個做派,混不吝到都二百五了。不往遠的說,咱眼前這條街上的行人,您仔細看看,就算是看起來粗鄙的鄉下村婦,可比您溫良恭儉讓多了。”
趙毓,“……”
柳密輕咳了一聲,用袖子掩住翹起來的嘴角。
趙毓忽然扭頭問文湛,“覺得溫嶺長得怎麼樣?”
文湛眼皮沒抬,“難看。”
溫嶺,“……”
趙毓附耳在文湛身前,嘰裡咕嚕,文湛終於紆尊降貴抬了眼皮,上下打量溫嶺。
這種眼神對於柳密來說也是異常陌生的。他平時見到的皇帝,要不然就是冷漠到如同玉雕神像,要不然就是看似禮賢下士,實則眼睛中一丁點笑意和人類的情感都沒有。但是此時的文湛卻不同以往。現在的他,如同在菜市挑揀豬肉,眼神中充斥著不太滿意,卻並後退之路,於是扭曲自己的意誌,努力讓自己認同眼前艱難之下彆無選擇的困境。
而溫嶺,也被看得直發毛。
隨後,文湛說,“勉強。”
趙毓一樂,反手拍了拍溫嶺的肩膀,“小子,你叔我給派你個好差事。”
溫嶺,“……?”
趙毓,“少年你清秀可人,著女裝應該能蒙混過關。”
“不是……”溫嶺病急亂投醫,“趙叔,這活不是這麼派的!柳叔長得也清秀,扮相也能蒙混過關,而且他是文官,十幾年來飽讀聖賢之書,特彆溫良恭儉讓!”
“我十七歲中進士。”柳密忽然低聲道。
“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