溫摯讓人安排了幾間空屋子,安頓眾人修整。溫嶺則被奉寧隨身帶著的一筒子箭吸引了。這是一個麂皮包裹的箭筒,有些陳舊,手指常觸摸的地方幾點禿皮,看著就知道,用了很久了。
“小叔用什麼弓?”溫嶺隻看到簇新的利箭,卻沒見奉寧帶弓|弩。
奉寧,“我接兄長虎符著實緊急,人又不能多帶,怕箭不夠用,就多裝了一些出來,沒帶弓。”
溫嶺,“沒帶弓,如何射箭?”
奉寧,“用手空擲即可。”
“啊??!!!”溫嶺大叫,“小叔的武功已經高到如此出神入化的地步了嗎?”
“高嗎?師尊就是這樣教我的。”奉寧也是意外,“我在西北跟隨兄長,有的時候要翻越沙漠戈壁,多帶一分東西就多一分負擔,自然會舍棄弓|弩,而箭簇則是殺敵防身的關鍵,多多益善。”
“小叔的師尊當真是不世出的高人!這簡直就是話本中的神仙!”溫嶺愈發有興趣,“王族子弟武學教養大抵在內廷,小叔騎射尤為出神入化,您師尊他老人家如今可在雍京?”
奉寧,“我的騎射是在西北學的。”
溫嶺,“西北有如此高人,是誰?”
沒等奉寧開口,柳密接過話茬,“溫嶺,郡王的事情關乎軍機,不要再問了。”
“可是……”溫嶺很是不解,隻是聽見柳密親自說出這樣的話,他不能反駁。
柳密讓他也休息一下,夜裡還有一場硬仗。
等送走溫嶺,柳密回來,奉寧說,“柳大人知道我師尊是誰,這些年,兄長在西北與雍京往來的公函中都寫明白了,未曾隱瞞,並非機密。”
柳密,“即使並非機密,也不需天下皆知。”
奉寧想起趙毓曾說過柳密,樞機重臣,心思慎密,卻為人正派,他說的話趙毓都信服,於是連忙道謝,“柳先生教誨的是,奉寧疏忽了。”
柳密,“郡王不嫌我托大就好。”
“怎麼會?”奉寧,“柳先生清正,我兄長也十分敬重先生的。”
趙毓請溫摯從她的人馬當中挑選幾個壯漢,看看能不能讓趙簡老實開口。
花藤下。
文湛重新煮了一壺茶,趙毓就坐他身邊,認真看著水滾。
“方才哥哥看柳密說話,很是入神。”
趙毓微微扭頭,抬眼,“他責問我那句——豈非令聖上為難,讓我想起來十年前。”
“那時柳密抄我家,查出三十萬兩白銀抬進戶部頂了來年春播的開銷,隻給我留了二百五兩銀子過年,扣下我老丈人,卻又扛著千鈞為西北開銷了二百七萬兩白銀的軍餉。”
“當時,柳密送我出城,也是責問了我一句,——您不應該再恣意妄為,陷主上於言官口中的偏聽偏信,如此行徑,豈是人臣所為?”
“文湛,雖然我總是說我們給人做臣子的自然要分君之憂,可是我的確不如他們慎密,想的不夠周全,我是不是總讓你為難?”
文湛將茶湯澄清,“沒有。”
趙毓,“嗯?”
文湛,“那日夜裡,燕王走後,我說過,該我承擔的自是由我來承擔。為你,應做之事,不為難。”
“隻是……”
文湛拿著茶盞用熱水溫一下,就倒掉了,“柳密此人卻令我為難。”
趙毓,“啊?”
文湛,“他是忠心事主,所以我不能說他,可他終究是外人,對你的事,管的有些過寬,這就令人極不愉悅了。”
趙毓,“……”
文湛,“是哥哥說過,我可以名正言順管束你的。”
趙毓掐著自己的人中穴說,“陛下,這個名正言順是不假,可是這個名正言順也要在合情合理的範圍內。柳密什麼人陛下還不知道嗎?他本身就是禦史出身,有規勸進諫的職責,隻不過他說話比較家常,又不想搏名聲,所以不像在承天殿撞柱子的那群沽名釣譽之徒的模樣。可不能因為人家這樣和藹可親,就說人家有私心不是?”
“所以……”文湛,“哥哥是因為柳密而罵我嘍?”
趙毓掐自己的人中穴的力度又加了一分,“那陛下畫個章程。”
文湛,“以後哥哥不要吃他做的醃蘿卜。”
趙毓,“這屬於人情往來……”
“我竟不知。”文湛自己為自己到了一盞茶,“哥哥許我的名正言順,連一壇子酸蘿卜也約束不了。”
“約束,約束,必須約束!” 趙毓連忙說,“不吃了!”
“嗯。”文湛頗為滿意,將手中自己飲過水的茶盞放下。
趙毓鬆開掐著自己人中穴的手指,把文湛放下的茶盞拿起來,一飲而儘,同時手掌一拍桌子,異常豪言壯語,“我以後再也不吃柳密做的酸蘿卜了!”
……
落日之後,柳密從竹林向外走,正好看見溫嶺。
“柳大人,趙叔差我去做事。”溫嶺過來,“咱順回來那個長公主府的家奴,對於他們騙走的那些婦人們的事,死活不開口。郡王帶人去散花溪澗,人去樓空,咱什麼都沒撈到。回來後,趙叔揍了那老小子幾拳,結果人家沒事兒,我叔他自己手疼。我叔的意思,刑訊這種死士,咱這裡沒人才,也沒刑具,這家奴要是死扛著就是不說,咱還真沒轍。”
“我是覺得他好像特彆懼怕六叔,這小子剛落到咱們手裡的時候,還梗著脖子,出來一見到六叔骨頭都碎了,不如請六叔去問?可趙叔說,六叔煞氣太大,如果他親自問,就怕這個家奴當場暴斃,那就什麼消息都斷了。”
“六叔雖然長相瘮人,但是個好人,可看趙叔說的跟真事兒一樣,我也不就不好反駁。這實在左右為難,於是趙叔又想了個招,讓我出去找一下當地的衙門口,看看,這些地頭蛇和他們的七大姑八大姨們,能不能多方打聽打聽,誰家姑娘媳婦沒歸家。”
柳密看著他沒說話,下沿著青石路走了兩步,終於還是說,“嗯,趙先生這麼吩咐,那你就去辦吧,希望能有個結果。”
幻境那邊傳過來令牌,今夜的令是“傀儡”。裝扮起來到也容易,不過昨夜的衣服,再加上一套麵具,遮住臉蛋子就好。
等到要出發的時候,溫嶺回來了,一無所獲,“我出去的時候遇到柳大人,他那個意思好像是未卜先知,早算出來我撈不出什麼。”
“倒也不是未卜先知。”柳密手中拿著一隻狐的麵具,“隻是諸位皆為公卿皇族,兒女結親自有規則,聘禮嫁妝各有禮法,這同一般人家不同。有些人家嫁女兒要了高聘禮,女兒出門生死勿論,等同賣女,而散花溪澗要婦人給出的價錢又高於此數倍,苦主得了銀兩,未必願意承認自家賣女,也絕不願意退還銀兩,極有可能置若罔聞。”
趙毓聽完,手中拿了一隻貓的麵具,翻來覆去,長長歎氣。
“不過趙叔,我這次出去,到也不是一無所獲。”溫嶺挑了一隻羚羊的麵具,“我聽說,您那個親外甥也到了朱仙鎮。”
“誰?”趙毓不知。
溫嶺,“趙洵美,清河長公主的長子。”
趙毓,“他來做什麼?”
“這我哪兒知道!”溫嶺,“彆是找叔您要媳婦的吧。”
“拉倒吧。”趙毓抓抓頭發,“他那個退了婚的準老婆和我八竿子打不著。那女娃和我閨女是同窗,我再不靠譜,也不會找這麼個小丫頭進門,讓我閨女管她叫媽。”
“我也這麼想。”溫嶺倒是認真點頭,“其實我聽了這些事兒,也覺得這群人莫名其妙,感覺就像一群瞎貓到處亂撓,甭說活耗子,死耗子也碰不上一個。”
“先王妃已薨,趙叔即便就是想續弦,也得遵循祖宗的規矩。既然您人到了獵場,就說明保住了玉牒,隻是您到底姓趙,平定西北的大功業再加上沒卸甲的兵權,按照祖宗的成法,您的繼任王妃理應是公主。與王族結親就是血脈相合,您安全,大家都安全。”
趙毓,“如今大正宮沒有未出閣的公主,唯一和我年紀相仿的就是這位清河長公主,不說我們從小一起長大,的確是姐弟,單說人家兒子比你還大了。”
溫嶺,“沒有適齡的公主,姬姓宗女也成。”
“我續弦了。”趙毓整了整麵具,把貓頭套在臉蛋子上,“我妻確為姬姓。”
溫嶺,“啊?……”
此時,文湛過來,將昨夜在幻境買來的機弩,仔細掛懸於趙毓後腰間。
文湛拿的麵具是“孔雀”,奉寧拿的則是“喜鵲”。至於奉寧帶來的人馬,拿到的麵具更是五花八門,不過終究脫離不了飛禽走獸。
“禽獸就禽獸吧。”趙毓炸著手,擺姿勢,文湛給他掛機弩,他嘴還不閒著,“反正能在雍京混到有頭有臉的都不是啥好人,裝扮成禽獸倒也恰當,隻要不是蛇蟲鼠蟻就好。不過溫嶺,你娘這裡怎麼有這麼多木頭麵具?”
“中元節做的。”溫嶺的羚羊腦袋晃了一下,“去年年景好,銀價穩定,佃戶們收成不錯,朱仙鎮這裡弄了一場鬼儺,我娘也湊熱鬨,就做了一批木頭麵具,在莊子上玩耍了一番。”
趙毓,“儺舞的麵具不應該都是鬼神什麼的嗎?”
溫嶺,“我娘不信那個,就說雕一些鳥兒啊,狐啊,貓狗什麼的,看著喜慶,也好看。再說,讓木匠折騰一次也挺折騰的,扔了怪浪費的,弄些活物,以後莊子裡的娃玩雜耍的時候還能用。喏,這次咱雜耍,不就先用上了嗎?”
趙毓,“……”
到時辰了,眾人向外走。溫家畢竟是侯門公府,不要說雍京溫氏公府滴水簷高聳入雲,即使是小鎮上的院子,石頭砌的後門愣是比旁人的宅子高三分,今夜,這群人魚貫而出,仔細高邁腿也是一景。
趙毓等文湛牽馬過來,忽然扯住溫嶺說,“方才認真想了想,等回京,我給你在柳大人那裡謀個差事。你跟著他,看看人家說話做事的派頭,隻要學會一兩成,前途無量。”
“啊?”溫嶺,“為什麼呀?”
趙毓,“雍京全境不比你們順天府小衙門,不會說話很容易被言官抓住把柄。”
溫嶺,“可我不想在雍京混啊!”
文湛牽了馬過來,趙毓拍了拍溫嶺的肩膀,和善又凜冽,真誠又險惡。
溫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