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午後,他和葉之南約在一家意式餐廳見麵。為了買到一件滿意的羊絨大衣,他遲到了。匆忙趕到,店堂內,心上人坐在光亮裡,對他笑得像光亮。
他用了幾年時間準備,得以神色自如地和葉之南相談,但他不太有語言天賦,普通話講得怪腔怪調,葉之南的廣東話倒是極流暢,屢屢使他失神。是母親教他的嗎,還是一個又一個女人?
葉之南是拍賣師,那次是受一位朋友之托來英國,目標是倫敦佳士得拍賣場上一件梅瓶,順便應他母親的請求,去看看那件《酉陽雜俎》,他母親有個藏家朋友有意收入。
他看著葉之南的眼睛說:“我對他一見傾心,他隻能是我的。”
葉之南笑問:“哪怕彆人開任何條件?”
他挑眉,快樂地想,中文是真美,他她它,語焉不詳,但什麼都說了。葉之南見他甚是篤定,不再問了,歎道:“你母親這下是真要擔心了。”
他問:“因為我太能花錢?”
葉之南說:“她恐怕隻希望你把藝術品當投資,而不是收藏。”
他又問:“有區彆嗎?”
葉之南笑而不答,但他聽懂了。太迷戀一樁事,一定會受到傷害,因為總有你得不到的,但把它當投資,秉持一顆玩樂之心,買進賣出,才對自己有利。他笑著說:“我知道我要什麼。”
最開始,葉之南因公去英國,後來數次專程去看他。儘管那可能隻因他擅長耍賴:“阿南,我迷上八大山人了,藏家不出,你陪我去談。”
“阿南,我在商業銀行實習,金庫裡有幾件清三代,我帶你去看。”
“阿南,你的生日禮物不好寄,你自己來拿。”
每次宴儘時都很惱恨,惱恨不敢像對程約翰那樣待葉之南,惱恨手頭緊,參投的小公司利潤薄,不能把全世界捧給葉之南,惱恨葉之南生了那樣深的一雙眼睛,當他含笑看人時,他知道多少人都和他一樣,對他毫無辦法。
22歲生日前夕,他在賽馬會和程約翰重逢。隔了幾排座位,他暗暗觀察程約翰,見不著葉之南的時候,他認為幾可亂真,但見著了,他才看出,兩人五官相似,僅此而已。
他知道葉之南的一些事,但葉之南氣質清正,談吐也得體,無論是以前還是現在,他站在那兒,就是雕欄玉砌的感覺。
程約翰不同,他有縱情感,能扮得衣冠楚楚,但撐不了多久,骨子裡粗野浪笑的水手血統就會冒出來,那是他素未謀麵的父親留給他的,此生不滅。
退場時,程約翰來拍他的肩,眉一挑,暗示再過個良宵,他說還有事,走了。程約翰當然是個很迷人的混蛋,但他愛著古書裡的白衣人,他像一條貴族一樣的白龍,如雲影般掠過。
劍橋時期是他生命裡最愉快的幾年,葉之南每次到來,他都接機送機,一同出入拍賣會和餐廳,住同一間酒店,時常談到夜深。不像後來在雲州,葉之南身旁總有太多人,妹妹唐莎也神出鬼沒打擾他。
第一次為葉之南送行時,他很失落,但中國有相當多的古董都在英國,葉之南出差的頻率很高。每回見完麵,他都是笑著去上課的,沿路讚美主,讚美生活,更讚美自己。假如當初選擇去加國或澳洲留學,他最多長成運動健將,哪能讓葉之南對所有人介紹:“這位是唐燁辰。燁辰是我很好的朋友。”
“很好的朋友”的說法讓他如沐春風,但也困住了他。他做了一千次心理建設,飲過一萬杯酒,仍沒勇氣裝瘋賣傻,吻上那張唇。
他的講述改頭換麵,把關鍵信息隱去,但“愛上父親的女人”總是能吸引人的,秦崢聽得興致盎然。
他原本不喜歡英國,食物不如香港,天氣也壞,因為葉之南的到來,城市變得可愛,看到騎單車散發大笑的女孩他會笑,看到合吃一隻冰淇淋的情侶也會笑,看到微風吹動著野草,仍會笑。他說:“所以我今年又回英國過年。”
秦崢訝然,拉了拉自己嘴角:“你看著很深沉,我很少見你笑。”
他牽了牽嘴角,以示的確在笑。他有多久沒有那樣笑過了?可能是他來到雲州發展,近距離和葉之南相處後。
他在雲州安頓下來的那個周末,葉之南請他到家中小聚,當他踏進葉家,絕望感漫過心頭。
太遲了。時光讓葉之南完成了資本積累,他不是剛入世時那個赤手空拳的年輕人了,他已從汙穢泥潭中上岸,用最潔淨的水衝洗過全身,相交的是大儒,品鑒的是至寶,他恐怕沒辦法用金錢使葉之南就範了。
在醉意乾過理智時,他想過,如果價碼夠高,會不會有一絲轉機?清醒後他想,以情動人,勝算說不定還大些。
傾慕葉之南的女人很多,但誰都無法多留一刻,他這個“很好的朋友”倒總能跟葉之南對坐傾談,同進同出,消磨掉許許多多的時光。
待到繁花落儘,葉之南是不是就能看到他?但是數一數流年,一生還太長,變數很大。他時時刻刻提心吊膽,害怕那擄走葉之南真心的人橫空出世,可他彆無他法。
他的情緒總是繃得很緊,漸漸地,他不大會笑了,彆人都說他陰沉。當他被父兄拿走飛晨資本,不在故人跟前露麵,反而鬆弛了些,連秦崢笑他是情種,他也坦率承認了,還能開個玩笑:“我以前抄底收公司的時候,總被人罵冷血資本家,其實,哪有人的血是冷的。”
秦崢嘖嘖歎:“還是冷血。我可不會對自己這麼狠。”
他笑笑,喝酒:“我也不想。逃了那麼遠,逃了那麼多年,還差點凍死在路邊。”
原來,隻要頂著一個虛構的名字,沒跟第二個人說的事,都能說。
過了一下,秦崢說:“我家老頭的大兒子跟你是一路人,他也愛慘了他女朋友,她在哪兒他就守在哪兒,本來還以為過年能見到。”
他假裝沒聽懂,但秦杉有多愛樂有薇,他可能比秦崢更清楚。秦崢沒說下去,換了話題:“你們為什麼後來連朋友都做不了?”
從何說起呢,說他妹妹唐莎對葉之南求不得,聽說他所愛的女人是樂有薇,嫉恨之下雇凶傷人,讓樂有薇和秦杉險些葬身異國。樂有薇控告唐莎,他懇請葉之南說服樂有薇撤訴,他願以重金補償。樂有薇在拍賣上師從葉之南,一直管他叫師兄,葉之南發話有分量,但葉之南拒絕出麵。
當貝斯特拍賣公司涉案時,他推波助瀾,導致葉之南經營了十幾年的心血化為烏有,貝斯特拍賣公司以倒閉告終。
不能說。秦崢的母親因貝斯特偽畫案至今身陷囹圄。他簡略道:“我妹妹愛的男人愛著他妹妹,我妹妹報複,差點把他妹妹弄死,現在我妹妹在監獄裡。”
秦崢捋了捋人物關係:“兩個妹妹打架,她為什麼不理你,你在中間乾了什麼?”
他說:“我讓他說服他妹妹私了。”
秦崢皺眉:“就這?她理解不了嗎?你妹妹罪有應得,但你求她,是人之常情。”
他心底的怒火嚎叫著竄上來。明明是人之常情,葉之南卻和他割袍斷義,究其根本,在於葉之南深愛樂有薇吧,愛得丟掉他這個“很好的朋友”。他拒絕接受這事實,才有了後麵發生的一切。
秦崢安慰他兩句:“照這麼說,她不值得你這麼愛她。”
他垂下眼睛:“我惱了他,之後他公司碰到很麻煩的事,我添了一把大火,他公司沒了。”
秦崢大驚:“你是豬嗎?你以為讓她走投無路,她就肯撲進你懷抱嗎?”
那天,他拿到貝斯特涉案的關鍵證據,約出葉之南,是真的懷有重修舊好的心思,但幾句話就談崩了,他的示好被葉之南視為脅迫。
他怒而向警方提交證據,誣告葉之南是為權貴洗錢的白手套。葉之南被帶走後,他在辦公室躺了一夜。警方必能查出真相,葉之南脫身不難,但他從此被困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