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葉燦11歲尋親時提供了DNA,跟對方完全對上了,大使館的官員們也證實了雙方的血緣關係,但是18年了,他們沒有出現過,卻突然打破彆人平靜的生活,沈葉燦隻覺陌生。
沈雲知的父親已是兩鬢花白,他凝視初相見的外孫,痛悔萬分,把所有罪責歸咎於自己。
那年那月,父親不顧女兒抗拒,堅持讓她和故交之子匆促聯姻,婚禮之前,沈雲知宣布自己懷孕了,但她和聯姻對象未有肌膚之親,胎兒之父另有他人——她堅決不說出對方姓甚名誰。
沈雲知是被男人追逐慣的,她不說,沈家沒有頭緒。父親勒令女兒流掉孩子,要麼去找孩子的父親結婚,沈雲知抗命:“他不會隻屬於我一人,但我會有個隻屬於我的孩子。”
父親震怒,在他命人押著女兒去醫院時,女兒逃了,就此一去不回,音訊全無。
父女二人都倔強,你不找我,我也不回頭。故交家族得知聯姻對象臨陣脫逃,倍感恥辱,在社交圈也淪為笑柄,沈父花了不少力氣才修複雙方關係,對女兒十分惱怒,置氣多年。
差不多是10年前,父親生了大病,手術前低了頭,派人尋訪女兒蹤跡,幾年未果,便鬆懈下來。今年他卸任集團CEO,親自找女兒,他多次夢見女兒在英倫。
寥寥數語,卻隔了那麼長的歲月,沈父遙想女兒遇難的情形,終是落淚。一生負氣成今日,為什麼呢,為什麼不肯原諒女兒,即使她執意生下孩子又如何,沈家家大業大,又不是養不起,即使她一生不婚,又算得了什麼。
顏麵有那麼重要嗎?錯了,都錯了。
沈葉燦遞過幾張紙巾,清清楚楚告訴這從萬裡之外連夜趕來的老人:“我不會否認我身上流淌著沈家人的血,但我的家在倫敦,我會待在這裡。”
老人說:“劍橋是最好的大學之一,我當然不會現在就帶你走,我希望你畢業後回中國,舅舅會帶你在集團做事。”
沈葉燦說:“我一見麵就認出你,因為媽媽給我看過全家福。她也想念你,所以我會和你們走動,可我有想從事的事業,我不會放棄。”
見麵伊始,程約翰介紹過沈葉燦精於馬術,拿過幾個有分量的賽事獎項,他想讓沈家人知道,他沒有把沈葉燦養壞。老人卻斷然說:“據我所知,到現在還沒有華人在這個領域取得太好的成績,而且你是11歲才接觸,幼功沒打好,後繼乏力,我讚成你把它當興趣愛好,但不適合當成事業去追求。”
僅僅幾句話,程約翰便充分了解他和女兒為何多年不理不睬,這樣強硬的人,不會好溝通。可這老人是沈葉燦的至親,他打圓場:“Volcano,讓舅舅陪你跟外婆通個話?”
沈葉燦的舅舅已經繼任集團CEO,放下所有公務陪同父親來尋親,可知沈家人有多重視孤懸在外的少年,他們給足了誠意。程約翰等兩人離席後,對老人說:“他才剛成年,請你再給他一些時間。”
老人中年時在英國分公司工作,不用翻譯,可流暢與程約翰對談:“我也知道我心急,但我身體大不如前,我想早點帶帶他。況且你也知道,他外婆已經臥了床。”
程約翰說:“他大學學的是金融,可能大學畢業後會改變主意,最不濟,運動員有退役那一天,到時候再讓他從商不遲。我保證,每逢長假,他會前往中國探親,多陪陪你們。”
話說到這份上,老人不便再強求,攤手示意程約翰用餐,忽地發問:“你其實是他的生父,對嗎?告訴我實話。”
程約翰笑:“不止一人有這樣的誤會,但他很優秀,我以有這樣的養子為榮,沒有任何理由不認他。”
老人猶疑,微微側頭說:“可你們很像。五官,還有側臉。”
程約翰笑而無奈:“Volcano的生父應該姓葉。他說過,母親說,沈是媽媽,葉是爸爸,他是燦燦。”
老人一愣:“姓葉?”他咂摸著葉字,眉頭擰起,漸漸地,臉上的疑色換成了恍然,隨後又看看程約翰的臉,自語道,“姓葉,是了,姓葉。”
身旁的助理脫口道:“難道是……”
老人警告地暼他一眼,語氣盛怒:“他始亂終棄,彆想我們告訴他!”
沈葉燦15歲那年,警方查獲一起要案,落網者另行交待出當年謀財害命一事,但逝去的生命永不能再來。沈雲知慘死異國,對她父親來說,那男人背負了罪孽。程約翰理解老人,低頭吃點東西。這大概又是一個跟自己身世大同小異的故事,那葉姓男人可能和那南美洲水手一樣,並不知道跟他有過一段露水情緣的女人借他生下一個英俊兒子。
深秋時,沈葉燦啟程回中國探親,邀請養父同行,程約翰以馬場的事丟不開為由謝絕了。多年前,他搜索過財經新聞,知道那人在雲州發展得很好,雲州和上海相鄰,他怕自己忍不住去找那人,可是那人身邊有了彆人,再見枉然。
跟沈葉燦是半路父子,卻會來往一生,這就夠了。
這之後,沈葉燦每年回中國探親兩次,其餘的課餘時光待在訓練場。他外公拿下倫敦最有實力的俱樂部之一,贈與程約翰,程約翰推拒,但老人一如既往地強硬:“幾件藝術品的價格而已。”
沈葉燦大學畢業前,又拿了一個頗有影響力的獎,外公催他去集團任職,他開玩笑:“你是想要個世界冠軍外孫,還是一個名不副實的高管外孫?”
老人氣哼哼,罵他年紀輕輕一身傷病,但是相認後,每次沈葉燦的賽事,他都親臨現場觀戰,最後嫌麻煩,索性搬到劍橋長住,往訓練場跑得也勤。
沈葉燦23歲時,報名參加國際馬聯於兩年後舉辦的世錦賽,為此整日待在訓練場。程約翰體恤他辛苦,總借口俱樂部有事請他幫忙,讓他得以休息片刻。
這天下午,沈葉燦在俱樂部教導一位股東的兒子突破障礙,程約翰和股東的太太在樹下喝咖啡,忽聽得身後傳來恍惚而熟悉的聲音,在介紹這間俱樂部旗下馬種如何優良雲雲,還說自己年少時最喜歡的那匹馬就出自此處,程約翰心驚肉跳地回頭,在人群之中,他望見了那人。
那人也看到他了,猛然頓住腳步。這幾年,南美血統在程約翰身上明顯了很多,臉和身形都寬了,還蓄了須,但他知道那人認出他了,他也是。
那人沒太變過,穿衣風格倒是隨性了些,比實際年齡顯年輕得多。程約翰聽到自己機械的聲音:“Hi!”
一行人是被俱樂部的運營總監帶來的,運營總監為雙方做介紹,他們是中國人,孩子對馬術產生興趣,在中國接受了為期一年多的訓練,父親確信他不是三分鐘熱度,有意好好培養,唐先生讓助理接洽了俱樂部,並帶著家長孩子前來。
孩子不是那人的,程約翰心下一鬆。但他有了伴侶,毋庸置疑。他倆在人前不大流露出過多的親昵,但察言觀色,必然是一對,指間的戒指是最好的證明。
那人的伴侶樣貌英武,卻不是當年見過一麵的人,他們分手了嗎?分手了為何不回頭找自己?
程約翰憤憤不平地想了一通,什麼話也沒聽進去,直到運營總監連喊他兩聲,他回轉神,對孩子們的父親微笑:“請隨我來。”
自始至終,程約翰完全回避那人的目光,隻和兩個孩子交談。大的是男孩,年歲和初見時的沈葉燦一般大,生得極其美貌,小女孩模樣像她父親多些,性情倒不似父親沉靜,給程約翰看自己喜歡的小馬駒照片時笑咯咯,神采飛揚。程約翰誇兩個孩子聰明活潑,孩子們的父親笑說:“小的以前很文靜,跟她哥哥學騎馬之後不知多淘氣。”
兩個孩子是那人伴侶的侄兒侄女,等於也是那人的,可這有什麼了不起,程約翰揚手喚過沈葉燦:“Volcano,過來!”
夕陽下,沈葉燦從訓練場上走來。一行人走向他,程約翰對孩子們的父親說:“我兒子,俱樂部最好的青年騎手,一會兒讓他教教兩個孩子。”
身後那人有瞬間的沉寂,再繼續和運營總監談話。這時,程約翰聽見小女孩發出驚呼:“他好帥!”
她的哥哥和父親都在笑,小女孩對沈葉燦搖搖手,很自來熟,英文也流利:“Volcano,你長得真好看。”
沈葉燦蹲下來和她說話:“謝謝,你也很可愛,你叫什麼名字?”
小女孩伸手摸摸他的臉:“我叫秦樂兒。Volcano,你和我舅舅一樣帥。”
那人的伴侶大笑:“這個評價還真高,樂兒還沒這麼誇過人吧?”
秦樂兒嫻熟地用手表撥通了她舅舅的電話,快樂地說:“舅舅舅舅,我看到一個跟你長得好像的人!你年輕時肯定就長他這樣,他叫Volcano,我要他教我騎馬!”
電話那頭的男人似乎在笑,秦樂兒和他說話去了,她哥哥躍躍欲試:“Volcano,你好,我是秦越,請問我們先學什麼?”
沈葉燦衝他笑:“來,我先看看你會什麼。”
秦樂兒結束通話,運營總監安排另一人帶她。程約翰借口說俱樂部有事,拒絕了運營總監張羅的晚餐。
走出老遠,程約翰收到運營總監的信息:“你臉色不大妙,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夜間,運營總監又發來信息:“他們想訂下兩匹好馬,我說你精通於此,明天見個麵?”
程約翰被迫現身,所幸第二天他隻用跟一家三口會麵,雙方相談甚歡。隻是選定馬匹後,他驀然想起其中一匹是伊裡絲的後代,伊裡絲是唐莎的馬,那人也還記得嗎?
兩個孩子無比喜愛各自的馬,當即要到訓練場跑幾圈,秦樂兒指定要和沈葉燦見麵:“我喜歡他教我。”
孩子們在沈葉燦的陪同下訓練去了,程約翰和孩子們的父親秦杉在樹下閒聊,秦杉話少,但不沉悶,程約翰樂得有一搭無一搭和他寒暄,更多時候在放空。
那人和他的伴侶在英國有公乾,忙完過來,程約翰照例不與之對視。那人拿著水和零食走開,去給孩子們換補給,秦杉隨即接起一個電話,也走去一旁,程約翰正覺得跟那人的伴侶秦崢單獨相處不是事兒,卻聽得一聲笑:“Hey!”
程約翰抬眼,秦崢一張笑臉裡有點揶揄之意:“彆不自在,阿辰昨晚都跟我說了。你們不用再彼此回避,畢竟今後假期我們和孩子們會經常來。”
程約翰一怔:“他主動說的?”
秦崢又是一笑:“你倆有事,我看得出來。他招了。”
程約翰頹然,他就知道那人不會主動提他,但是——他忽然有些氣惱,幾乎是帶了惡意的,他問:“那他告訴過你,我是他第一個男人嗎?”
秦崢麵不改色,隻是放慢了語速:“那麼……你一定帶給他不大好的體驗。”
有嗎?程約翰艱難地回憶,腦中卻是空白——到底是那麼多年前的事了。秦崢眼帶笑意,悠然說:“他是我唯一的男人。”說完起身,在霞光裡向那人走去。
程約翰端起咖啡一飲而儘,他在想昨晚那人是如何招供的:他是我的初戀情人,又或是他是我在劍橋讀書時的男朋友?從秦崢的態度來看,大概是後者。所以當秦崢聽到另一個說法,今晚會和他說什麼?是鬨一鬨,還是揚言分手三天,或者是一場歡愛就揭過這一頁?
可能是以懲戒的方式歡愛一場吧。無論如何,都是屬於情侶之間的情趣罷了。秦崢應該舍不得為一個早就不相乾的人折辱那人,犯不著。
跟那人相戀是那麼久遠的從前,但秦崢擁有他很漫長的以後。程約翰茫然地望向訓練場,秦樂兒坐在高頭大馬上,神氣得像個真正的公主,沈葉燦牽著馬,揚起笑臉和她說著話。
時已黃昏,程約翰獨自坐看夕陽。這一生,他將永不會讓那人知曉,那人是他最後一個男人。隻是,一次次逃離那人身邊時,他無法預知會是這樣。
(番外3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