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3 我曾遇見一個在原野……(1 / 2)

暴雪時晴 純白陰影 9467 字 8個月前

那天清晨下了很大的雨。

程約翰睜眼醒來,空氣中隻餘清淡的木質香氣,那人已不在。他側身,看到枕邊擱下一張支票,數目之大,夠他揮霍許多年。

程約翰坐起來,複又躺回去,用支票蓋住眼睛。以為昨夜是重逢,原來是告彆。

閉目揣想那人離開的心情,他和他的心上人還在一起吧,那驚人英俊的男人,愛他一如他愛他嗎?

突然就動了怒。這張支票算怎麼回事,把彼此的那些糾纏都一筆勾銷嗎?

白色紙張在空中飛舞似蝶。不期然地,想起初相識時,那人還在讀文學,說起看過的故國詩篇,詩人去看望一位與世長辭的作家,為她寫下雋永的詩句:走六小時寂寞的長途,在你頭邊放一束紅山茶。

那時程約翰對他說,阿蘭·德龍離開羅密·施奈德時,在她枕邊放了一枝黃玫瑰,沒有說再見。

兩個人就一起笑,笑那俊美的浪子不可能為任何人停留。程約翰直起身,隱約記起那也是一個清晨,而那人幻想過跟他天長地久。

隻想縱情儘興過一生,從來不曾許諾那人永遠,一次次離開他,又一次次回來,如今換成那人離開了。

窗外雨霧茫茫。程約翰坐了許久,然後起床,洗澡,更衣,撐一把黑傘,在雨中去大樓拐角處的餐廳吃brunch。

跟著那人愛上了吃可頌,但是沒能忍住在白天飲香檳,最後乾脆叫了幾支酒。

腳步虛浮重新回到雨水裡,卻不知還能去哪裡尋些樂子。程約翰走過街角,無意一瞥,驀地駐足,再快步走回方才經過的電話亭。

隔著雨絲密布模糊的玻璃門,裡麵有一道蜷縮的人影,血跡絲絲縷縷從門下滲出來,被雨水帶走。

程約翰拉開玻璃門,人影抬頭,一雙狼崽子般的雙眼看住他,手下意識攥成拳。

小少年至多十幾歲,一張英氣倔強的東方麵孔,還未長開,但已經能看出成年後必然風采迫人。程約翰彎下腰,詢問少年傷到哪裡,他可以帶少年去醫院。

少年置若罔聞,眼神警惕。程約翰試著換成中文,又問了一遍。他早年當賽馬運動員時,在香港待過一兩年,客串過幾個影視劇小角色,會說一點中文。

少年眨了眨眼睛,低聲用中文回應:“我還好。”

程約翰上下看看少年衣衫和麵容上的血跡,伸出手:“我想你需要去看醫生。”

少年自己站起來。後來,他告訴程約翰,即使他是同胞,也依然不可信,隻是當時少年已無處可去,並且,他想,不會有人比養父更糟糕,即使眼前人是連環殺手,他也不懼拚個魚死網破。

醫生診斷少年隻是受了皮肉傷,記錄病曆時循例問起少年的姓名,少年說:“Can。”

醫生又問一遍,少年在紙上寫下Can· Garcia。程約翰失笑,尋常的姓氏,奇怪的名字。

醫生開了藥物,程約翰拎上:“走吧,Can,我送你回家。”

今天不想回家,隻想和人待著,隨便什麼人,即使少年的家遠在英國另一端,在宇宙儘頭,程約翰也不介意奉陪。

少年沉默不答,兩人一前一後地走在長廊上。走到大門口,雨下得更急,程約翰回頭說:“彆擔心麻煩我,我今天很閒。”

少年收住腳步,忽然出聲:“你需要傭人嗎?我會打掃,放牧,還會修理。”

程約翰愉快地笑:“你是不是忘記我剛才知道了你的年齡,你才11歲,我雇你是違法的,而且我並沒有莊園,牧場和古堡供你發揮。”

少年又沉默了,然後開口:“那麼你知道哪個娛樂場所不需要提供證件嗎?”

程約翰再度被逗笑,他今天心情實在很壞,但少年老成的口吻實在有趣,他問:“你會什麼,唱歌跳舞還是陪酒?”

少年答道:“我會幾種樂器,或許還可以試試扮成Piero。”

少年左眼下有顆細微的淚痣,為他平添了幾分憂傷,程約翰歎息,有這樣一雙眼睛的男孩長大了必將招儘桃花,不知會惹得多少人為他傷心。

見程約翰沒有回答,少年補充:“扮成Piero,人們看不出我的實際年齡,不會給人惹麻煩。”

Piero,那個總在嬉笑逗人開心的小醜,然而斑斕油彩下他是多麼悲傷。程約翰說:“我可以幫你,但你至少要告訴我你不願意回家的理由。”他手一攤,續道,“我不想被你父母找來,吃上誘拐未成年人的官司,Can,你明白嗎?”

少年咬牙,終於說:“我不叫Can,是càn,但是他們不認識中文,也念不好。”他說著,手指在虛空寫下燦字。

燦。燦若晨星。一個詞躍上程約翰心頭,於是他憶起那人曾經說,他的辰字,是星辰的辰,有眾星之意。他喃喃問:“你也姓唐嗎?”

少年有些詫異,用中文回答說:“我姓沈,原名沈葉燦,沈陽的沈,樹葉的葉。”

從沈葉燦變成Can· Garcia,源於一樁慘痛過往。在咖啡店,少年手捧一杯熱可可,慢慢細說原委:

屬於沈葉燦的記憶是5歲以前。那時他和母親住在倫敦郊外,母子倆相依為命,母親絕少提及他父親,家中也沒有那男人的照片,母親甚至隔絕了中文環境,平素隻和兒子講英文,隻有喊名字時例外。

沈葉燦4歲半時的春天,母親驅車帶他前往謝菲爾德,那兒有個大展,展出包括托馬斯·勞倫斯那幅著名的《hóng衣男孩》。途中母子倆遭遇了劫殺,那是一夥亡命之徒,他們開走了車,搶走了錢財,以及一切可證明母子身份的證件。

如果不曾遇見好心人,母子倆將曝屍荒野。警察告訴沈葉燦,母親身中七刀,當場死亡,歹徒見他年幼,隻刺了兩刀,幸而離要害差之毫厘。

雖然獲救,幼童腦中一片混沌,他連自己和母親的名字都說不出來,也無法書寫。警方不知母子倆的來曆,無從聯係任何親屬,將他送往孤兒院。

在孤兒院待了幾個月,沈葉燦被人收養至今。起先,那是一對和藹的夫婦,給他取名叫Raphael,他們說這個小小的東方人美如天使。大概是7歲多,沈葉燦在課堂上記起了一些往事,回家告訴養父母,他的故鄉在中國,母親喚他燦燦。

Raphael改名叫Can。Can9歲時,養父失業,輾轉打零工。長期不如意的生活滋生了暴虐,他酗酒,毒打妻兒,還吸上了大·麻。清醒時他會自扇耳光,更多時候抱著酒瓶子酣睡。

大·麻在吞食養父的神經,他下手沒了輕重,家中任何工具都成了他泄憤的武器。在這一日日的摧殘下,Can長大了,他的身高超過了養父,雖然力氣不夠大,但敢於對打。養父不大對他動手了,總趁他上學時痛揍妻子。

Can不止一次勸養母離開養父,可是養母那份微薄收入的工作養不活兩人,養父雖也不怎麼能賺錢,但三不五時拿些小錢回來,日子能過下去,還能供Can讀書。

今天清晨,養父又一次對養母動了手,還抄起了牛排刀。Can護在養母身前,遭到養父暴揍,Can急怒攻心,空手奪刀,對養父連紮數刀,紮到了動脈,養父渾身是血,倒下了,養母驚慌叫了救護車,讓Can快逃。

Can逃出門,就在他決定去醫院和養母共同麵對時,電話亭的玻璃門被人拉開了。

程約翰眼睛有些酸澀,自己也是以天使之名命名的孩子,也是自小跟隨母親長大,至今不知生父是誰,恐怕有生之年都無緣一見。他拍拍沈葉燦的肩膀——沈葉燦個子高,幾乎齊他鼻梁了,他說:“我們去醫院看看。有我,你不用害怕。”

沈葉燦給養母打了電話,走進病房時,養母憂心忡忡地轉過頭來,她沒有支付醫藥費的能力。在看到兩人的瞬間,她驚怔,問:“你找到你父親了?”

一刹那,程約翰洞悉了和身邊這個小少年今生的緣分。

程氏族人是從中國南方而來的偷渡者,程約翰的母親年輕時在酒吧當招待,偶然邂逅一名在此逗留數日的水手,意外懷了孕。那南美洲的水手回到海上,再也沒有出現過,終其一生,他都不知道自己在人間尚有一子。

母親不顧家族反對,選擇生下程約翰,她說:“我不可能再遇上那樣好看的男人,我想要個好看的孩子。”

母親病逝後,程約翰在世間浪蕩,逐漸跟母族中人沒了聯係,他也不在乎。但是此刻,他攬著沈葉燦的肩,對養母說:“我想我們可以談談。”

養母接受了程約翰的建議,程約翰將帶走沈葉燦,條件是養母拿到一筆錢,離開那暴虐的丈夫,不要再被他找到。

有了這筆錢,養母可以好好活到老。沈葉燦趁她去繳納費用,問程約翰:“需要我為你做什麼?”

程約翰吹聲口哨:“走吧,兒子,我們回家。”

那張支票靜靜地躺在地上,程約翰拿去銀行兌了它。三分之一送給沈葉燦的養母,餘下部分足夠沈葉燦讀到最高學曆,並且兩人能租個很不賴的大房子。

搬家那天,程約翰讓沈葉燦帶養母認個門,他不反對沈葉燦和養母來往,她隨時能來串門。沈葉燦再次說:“我想為你做點什麼。”

這少年隨遇而安,適應能力很強,但有些話不說出來,他可能永遠都覺得新養父居心叵測。程約翰坐下來,緩慢地給他講了自己的前半生,如何浪跡花叢,又如何遇見一個人,卻弄丟了他。那人給了他支票,如果照他以往的脾性,他會揮霍一空,但是用它和沈葉燦建立關聯,一切將不一樣。那人希望彼此再不相乾,而沈葉燦會是永久的見證。

“我給自己找了一個親人。”那天程約翰說。

“但我希望你有更多親人。”他接著說。於是父子倆去大使館求助,為沈葉燦尋親。沈葉燦自從記起自己和母親的姓名,幾年來在心裡記著念著,一刻不敢再忘。

18歲時,沈葉燦考上劍橋大學。程約翰本來想讓他去美國看看,但沈葉燦說:“我記得你和他是在劍橋認識的。”

程約翰說:“你不必為我活著。我已經不記得他了。”

沈葉燦笑道:“並沒有。我隻是覺得離家近。”

當了7年父子,沈葉燦不再是從前那個孤狼般的小少年,他愛笑,人也機靈,還神奇地擁有了程約翰的馴馬天賦,程約翰看好他將來會征戰重大賽事,成為盛裝舞步的好選手。

有天沈葉燦在練習快步,程約翰接到一個電話,難掩欣喜之情:“Volcano,我們去換身新衣服,晚上到餐廳吃飯。”

燦字拆開是火山,程約翰一直管養子叫Volcano,不過沈葉燦給自己取網名叫Piero。光陰似箭,他出落得極為英俊,平時穿得再隨意也掩不住姿容出眾,從中學起,就不停有人追求他,男女皆有,但他沒有談戀愛,他說他隻愛駿馬。

程約翰對鏡刮須時,有時會把沈葉燦抓來看看。人人都說父子倆長得像,在程約翰眼裡,兩個人最多是五官略有相似,且都有一雙深黑的眼睛,但沈葉燦的氣質比他優越得多,絕無他身上那股戲謔鬆垮的浪蕩勁兒,那是屬於他的南美洲父親留下的印記,素未謀麵,基因卻無可更改,他不懷疑自己再過幾年會變成一個大胡子男人。

夜晚,沈葉燦見到了血親。他和母親的信息在大使館沉寂多年,今年初夏才有人從中國發來調查函,查訪上海籍女子沈雲知,她在曼徹斯特出生,持有英國護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