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5 顧繡《南枝春早圖》(2 / 2)

華燈之上 純白陰影 5888 字 8個月前

秦杉說:“對,是三房。”

樂有薇細細看太夫人的畫像:“畫她就粗枝大葉多了,但是畫出了一雙很哀傷的眼睛,一定是讓人印象很深刻。”

江爺爺對秦杉講過母親生平,她本姓韓,浙江寧波人氏,因父母之命,背井離鄉遷居安徽。婚後第三年,丈夫納了妾,接著是另一個。

此後,太夫人寄情於顧繡,先後完成數件作品。她去世的時候,不到35歲,手上那件《瑞鶴圖》隻繡了一小半。

難怪嚴老太說起太夫人,是很感傷的語氣,樂有薇唏噓:“她的作品呢?”

秦杉歎氣:“江爺爺說,成品都被他父親送給生意上的朋友了。”

知道她作品的好,卻不珍惜,也不珍惜她這個人,樂有薇又去看那雙哀傷的眼睛,忽而想起那位死於花轎中的女孩子,憤憤道:“她們要是生在我們這個時代就好了。”

秦杉凝望著她:“嗯?”

亂世中,深山裡,無處可去,無人可說,多少人就這樣過了一生,時代和世俗扼殺了她們掙破牢籠的可能。以太夫人的技藝,若生逢斯世,她就可以走出崇山峻嶺,不用困守在深宅大院鬱鬱而終。

嚴老太說過,她早些年經常出遠門找顧繡傳人探討,樂有薇抬眸看秦杉,聲音清和:“這個時代有再多的問題,至少能讓一些女人有機會逃離困境,依靠才華和膽識,自由地活著。”

享堂光線暗,打在樂有薇臉上,如月色般柔白,她眼底閃過刺痛,為那些故去的生命,秦杉的心陡然一滯,神思混沌起來。

那年那月,父親有了外遇,母親失魂落魄。秦杉夜裡醒來,聽到父母在爭執,他跑出臥室,看到父親雙手發力,把母親鉗製在沙發上,逼迫她不準走。母親動彈不得,難過地看著兒子。

秦杉衝過去救母親,被父親反手推開,跌倒在地上。父親彎腰抱他,他推開父親,護在母親胸前。母親摟住兒子,怒視丈夫,丈夫看著妻兒,紅著眼圈離開。

母親說:“媽媽再這樣下去,什麼事都做不了。媽媽想離開你爸爸了。”

秦杉為母親擦眼淚:“爸爸凶媽媽,我不喜歡他了。”

後來有天,母親加完班,趕到幼兒園陪兒子做遊戲。很多同學的父母都來了,秦杉卻隻有母親到場,從來都是。母親蹲下來問他:“小杉,你是想留在爸爸身邊,還是跟媽媽走?”

父親生意忙,早出晚歸,還經常出差,秦杉總見不到他,他說:“我跟爸爸不熟,我跟媽媽走。”

母親笑得傷感,自語道:“你能讓兒子說出跟你不熟,我要帶他走。”

秦杉問:“我們去哪兒?”

母親滿不在乎的口吻:“這年頭,哪裡都能去。”

秦杉迷茫,母親摸他的頭:“彆擔心,你媽還是有點本事的。”

母親很自信,秦杉不怕了,抱著母親說:“我們走了,以後就輪到爸爸哭了。”

離開卻已是大半年後。一架飛機帶著母子遠走,就此一去不回。多年後,有人站在麵前,說出母親那時的想法:要離開,讓身心自由。母親若還活著,也會很喜歡聽小薇說話吧。

祠堂幽靜,秦杉的眼睛也很幽靜。樂有薇剛想開口,秦杉回轉神,她輕聲問:“在想什麼?”

秦杉緩慢地說:“想小時候的事。想母親說過,這年頭,哪裡都能去。”

樂有薇彎彎唇角:“感謝這個時代。”可隨即她就想到,秦母已去世多年,她看著秦杉,心中酸澀。他對白玉雙魚佩失而複得,得又複失,可她不敢揚言一定能幫他弄回來。

話題回到江家上,江知行是太夫人惟一的孩子,母親早逝讓他對父親心灰意冷。辦完喪事,他帶著母親未完工的繡品《瑞鶴圖》遠走浙江,拜了一位木雕師學藝,經年後去了美國,靠著技藝紮下根來。

向來盟約總輕負,樂有薇又去看太夫人的畫像:“隻標注了韓氏,族譜上記載了她的名字嗎?”

秦杉說:“也隻記載了姓氏。江爺爺說,他母親名叫韓金枝。”

父母視為金枝玉葉的人,遠嫁他鄉,舉目無親,被丈夫冷落,被深宅禁錮,但她仍努力改善了幾個女孩子的命運,讓她們得以識文斷字,受益終生。

韓金枝。樂有薇默念著太夫人的名字,她知道怎麼操作顧繡拍賣會了,做成慈善性質,主題也是現成的:自強和互助。除了袁嬸之外,另外幾個村婦也都學了好幾年顧繡,手頭肯定有不少習作,一齊推出,就成規模了。

樂有薇振奮起來:“小杉,我有思路了,又能做場拍賣會啦!”

秦杉轉頭,樂有薇眼中閃耀著喜悅的光芒,他一動念間,伸出右掌,樂有薇迅速跟他擊了一下:“謝謝你帶我來這裡,啟發了我,做成了再謝你!”

秦杉心中一陣甜意,帶她繼續前行,樂有薇看到享堂通往寢堂的路很特彆,後部高了一層,問:“這是什麼設計?”

秦杉怕她摔了,一直盯著她的腳下:“低階重台,是討口彩的說法‘再升一級’。”

這兆頭好,樂有薇滿懷喜悅。寢堂隔扇門上雕圖精美,兩人還跟上次一樣,誰懂得多就聽誰講解,走出宗祠,已是一個小時後。

村裡是青石板路,樂有薇注意到從宗祠出來的這條路很不同尋常,曲折成三段,兩頭的兩段和中間的一段連接處,均向東有90°的拐彎,拐彎之後再還原成南北走向,問了秦杉才明白,是為了防風和防火。

在美國時,江爺爺畫過示意圖講解。他對秦杉說,冬天刮北風多,如果一通到底,就會形成巨大的巷風,會讓沿街人家寒冷,一旦發生火災,火助風勢,不利於撲救。

秦杉說:“本來沒想過回國,江爺爺說得我很好奇,就來實地看看。”

樂有薇一路分花拂草,環顧四周:“然後修繕得這麼好。”

秦杉聽得心坎更甜,前麵有人在揚場,紛紛揚揚,滿天黃金般的碎屑。樂有薇問:“他們在乾什麼?”

“揚場。”秦杉講給她聽,村人剛收割了冬小麥,用木鍁把糧食和糠草迎風揚起,穀糠會被風帶走,穀物重些,會落下來。

風送來乾爽的麥穗香,樂有薇去看揚場,走得快些,秦杉跟在她身側,抬手拈掉她發梢的一粒麥穗,拿在手裡轉著。江天的電話來了,他快到江集了,不識路,讓秦杉去接。

樂有薇說:“你還得工作,我去接他。”

秦杉掏出車鑰匙,想想收回來:“你手臂的傷還沒好,不能開車。”

樂有薇不在意:“我走過去。”

江天來得正好,把嚴老太等人的顧繡作品做成慈善拍賣會,最大的難點是要找到買單的人,樂有薇瞄準了江天。但讓他掏錢困難重重,得多想點辦法,路上時間長,剛好用來捋出思路。

天很藍,樂有薇向村外走去,沿路和路遇的村民寒暄。穿過橋下的甘蔗林時,她折了一片葉子扇風,秦杉望著她的背影,怔立許久,麥穗在手心攥出了汗。

在烈日下,走長路去接江天,很熱吧,但她腳步輕捷,稱得上是雀躍。

田埂上有幾叢野薔薇,新發的枝條上開出一朵朵花,秦杉莫名煩亂,走到花叢中。有一枝開得太盛,沉甸甸的,蜜蜂們在爭地盤,他哢嚓折斷,帶走了。

植物總能讓人去除心中燥氣。

現在換成蜜蜂心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