樂有薇敲敲板麵:“紋理很明顯,辨識度高。”
“硬度好,耐用。”李冬明也敲敲板麵,把李詩雲的習作拿開,鋪開一張宣紙,問她,“喜歡什麼字體?”
樂有薇抿嘴笑:“就學詩雲這種吧。”
李詩雲練的是小楷,樂有薇嫌它板正,從小就不甚喜歡,李冬明笑道:“過來。”
非常平和的語氣,幾乎讓樂有薇錯覺,撕開毛筆外包裝時,他眼底那一抹狎意,是自己想多了。她走到李冬明身旁,李冬明用指腹把筆頭撚開,一雙眼睛仍看著她:“這叫開鋒。”
做完一係列準備工作,李冬明從墨液裡提起小白雲,在宣紙上落下第一筆。樂有薇以為他會寫剛才吟過的柳永詞,但他寫的是更古老的詩句:
彼爾維何?維常之華。
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戎車既駕,四牡業業。
豈敢定居?一月三捷。
以樂有薇習字十來年的眼光來看,李冬明的字遠在許多名家之上。被眾人盛讚,並不因為他的職位或是對他有所求,是實打實的好。
等李冬明寫完這些字,擱了筆,樂有薇驚歎:“李市長,我能拍幾張照片嗎?”
李冬明很有風度地攤開手掌,讓她請便,樂有薇對著這幅字連拍了幾張照片。李冬明不拘毛筆的檔次,也不用昂貴的書桌,胸有溝壑,行雲流水,寫出她此生難見的好字,這才是高人風采,她想給鄭好看看。
李冬明敲一下桌,樂有薇把手機放到一邊,提起小白雲:“李市長見笑了。”
李冬明低笑:“退都退下來了,還喊什麼職務,又是在家裡,喊叔叔吧。”
你的孫女喊我姐姐。樂有薇點頭,在硯台裡蘸墨,李冬明說:“不急,慢慢寫。”
可樂有薇還沒寫完“彼”字,他就急了,走到她身後,把著她的右手腕,一筆一劃地助她寫完第二個字“爾”,接著是第三個字。
從身後看,樂有薇已被李冬明擁入懷中,但並沒有,兩人的身體相隔了半個拳頭的空隙,唯一密切相連的,是李冬明搭在樂有薇腕部的手。
但手把手是出於練字的必要,李冬明謹守了從說辭上很嚴謹的距離,他把玩著樂有薇的手腕,指腹細膩地緩緩撫摸,脈絡,肌腱,骨骼,以及皮膚的溫度、觸感……
他的玉擺件,是她。
李冬明的呼吸聲粗重,樂有薇平心靜氣地寫著字。李冬明在官場二十餘年,可想而知他會麵臨多少誘惑,博得廉潔聲名,需要強大的定力。而正因為本質不是寡欲之人,才需要搬到清心之地,儘可能讓自己遠離是非誘惑,這是一種自我限製,也是一種對外姿態。
今天見麵時,李冬明佯裝對樂有薇沒印象,樂有薇心裡有數了,這是個惺惺作態的人。既然他視她為誘惑,那就隻當他是男人,製造單獨相處的機會,引到自己所熟諳的陣地裡,以男女的身份過招。
李詩雲的字讓樂有薇拋出了鉤子,正中李冬明下懷,他接了。當然,李詩雲在不在家,練不練字都不打緊,反正人一張嘴兩張皮,正著說反著說,總有理。
千百年來,有多少男人熱衷賣弄才華,就有多少女人熱衷賣弄風情。樂有薇麵不改色,寫完斯字,起筆寫何字,須臾後,墨汁將會濺到她衣袖上,她會驚叫著對李冬明說對不起,羞澀地表示失禮,再快步走出書房,到庭院澆花的水籠頭處,用清水搓洗墨漬。
等寫到“君子”時,就該手抖了。
自投羅網,捧燭而來,隻為沾你一點光。我借到火了,點著了,你也該止住了。點到為止這四個字,樂有薇是這麼理解的,她可是個精打細算的人。
提著小白雲,筆鋒蘸向墨汁,下一步,就該一不留神濺到墨汁了……
書房門口響起李詩雲的呼喚:“樂姐姐!”
李冬明頓時走開兩步,側身看著宣紙,樂有薇蘸著墨,泰然處之。李詩雲跑進書房,激動不已:“樂姐姐!趙哥哥說你認識劉田!”
是認識,但他不認識我。樂有薇知道趙傑在幫她解圍,她把小白雲擱在硯台上,問:“你很喜歡他的畫嗎?”
劉田是當代著名畫家,女童和貓咪是他畫作裡常見的形象,像童話世界。李詩雲連聲說:“對對對!他是我最喜歡的畫家,你能幫我要到他的簽名嗎?”
先糊弄了再說,樂有薇答得自然:“能是能,不過大畫家都很忙,經常閉關畫畫,不會客,你能給我一點時間嗎?”
李詩雲咧嘴笑:“好呀!我爺爺也忙,彆人見他,都要先預約再通報。”
有李詩雲這道橋梁,還能再來李家,樂有薇對李冬明誇道:“詩雲真懂事,您教得真好。”
“她平時跟她媽媽和外公外婆住,我也就教她練練字。”李冬明指指宣紙,“把這句寫完。”
李詩雲走到書桌前,看了幾眼:“這是我爺爺寫的,這是樂姐姐寫的。”
樂有薇笑了起來:“差太遠了,你一眼就看出來了。”
李詩雲心悅誠服:“但是你比我寫得好太多了。”
樂有薇開始寫君子的君字,她保留了實力,這筆字寫得虛軟,但連李詩雲都看得出有功底,李冬明哪會不知?不過,地位比他低的人想得到他的教誨,正常。
“一月三捷”寫罷,樂有薇停了筆,問:“您這幅字能送我嗎?我想拿回家對照著練習。”
李冬明對著字跡搖搖頭,言若有憾:“幾天沒練了,手生。”
李冬明的書法在本地有盛名,但他頗自矜,極少給他人題字,更妄論贈送。樂有薇留戀地撫過宣紙一角:“希望以後有機會得到您的墨寶。”
李冬明笑了笑,從錦盒裡取出螭虎印章:“詩雲,看看爺爺這方印。”
李詩雲打開印泥蓋子,李冬明眼睛望著樂有薇,重重地把印章戳進鮮紅的印泥裡,在樂有薇寫的那幾行詩句邊上,落下他的私印,一處,又一處。
樂有薇笑意不滅,垂眸看宣紙上的字跡:彼爾維何?維常之華。彼路斯何?君子之車。
那盛開的是什麼花?是棠棣花。那駛過的是什麼人的車?是將帥乘坐的戰車。
白紙,紅印,宛如白嫩肌膚上,吻痕密布。
不知情的孩子在問:“爺爺,你為什麼要蓋這麼多印呀?”
“新東西,總要試試。”李冬明賞玩著印章,話是對李詩雲說的,眼風卻飄向樂有薇,“你覺得這印章怎麼樣?”
樂有薇謅了幾句行話:“您這一方印,有漢印神韻,石質好,有靈氣,您又是書法家,一筆字柳筋顏骨,已入化境,跟它是融會貫通,互相成全。”
紅顏如花,且聞歌知意,李冬明聽得順耳,把螭虎印章放回錦盒,拍拍手,笑對樂有薇:“你氣質靈動,小楷太拘著你了,下次教你行書,行書自在。”
樂有薇一笑,李冬明約了下一次,這局棋,她贏了。
李冬明抬腕看表:“吃飯去吧。”
李詩雲親昵地拉起樂有薇的手:“樂姐姐,中午有清風三蝦,我和爺爺都喜歡!”
家宴設在院子的葡萄架下,趙傑幫著小阿姨把大理石餐桌收拾出來了,桌上擺了幾道小菜。李冬明請人砌了小水池,用來澆灌植物,樂有薇攬著李詩雲過去:“洗手吃飯嘍。”
離開書房,這天地間滿目綠意,氣息清新。樂有薇拎開水龍頭,長出一口氣。她當然知道李冬明絕非善類,但書房的一切依然使她很不適。
李冬明年過65歲,眼神渾濁,呼出的是老年人的濁氣,濡濕陰寒,響在樂有薇耳畔,像一條氣息咻咻的蛇,有腥臭味。她洗完手,回到座位拿起手機,重看秦杉清晨時發的信息:“給孩子們送了巧克力和堅果,小珍問你什麼時候再來。我說你說過,秋天會再來,小珍說那要等很久很久,我也覺得久。”
李冬明有廉潔美譽,但世有君子,而他不是。樂有薇本想無視秦杉的信息,此刻終於回複:“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