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冬明前年喪偶,兩個兒子都不在身邊,市裡特地安排了一位扶貧對象來照料他的飲食起居。小阿姨聽見有客人來,捧茶而出。
李冬明的孫女李詩雲從書房跑出,她是個小學生,禮貌乖巧:“趙哥哥好,姐姐好。”
趙傑為李詩雲和樂有薇互相介紹,樂有薇拆開巧克力蛋糕,跟李詩雲分享:“現在離開飯還早,我們吃一小塊吧。”
李詩雲很開心:“謝謝樂姐姐送我節日禮物!”
禮物?樂有薇一怔,反應過來,今天是兒童節。難怪她概念裡的工作日,李詩雲沒去上學。
樂有薇在趙傑和李冬明麵前各放了一份:“李市長,您也嘗嘗,不膩的。”
李冬明把玩著螭虎印章,淡淡道:“我吃不慣甜的。”
樂有薇端回來放在自己手邊,輕笑:“那就歸我啦。”
李詩雲香甜地吃著蛋糕,打量樂有薇:“姐姐,我喜歡你的丸子頭。”
樂有薇說:“我給你紮一個。”
李冬明皺眉:“詩雲,吃完回去練字。他倆是來找我談工作的。”
樂有薇對他笑:“我邊紮邊向您彙報吧。”
趙傑遞上平板電腦:“李市長,您先看這個視頻。這些人都是最普通的農婦,但精於刺繡,有薇想針對她們的繡品,做個慈善拍賣會。”
李冬明看看視頻的標題:“閒拈針線伴伊坐?恰當。”他喝一口茶,視線停在樂有薇為李詩雲紮頭發的一雙手上,順口吟道,“終日厭厭倦梳裹,悔當初、不把雕鞍鎖。針線閒拈伴伊坐。和我。”
樂有薇一臉崇拜狀:“李市長飽讀詩書。”
李冬明點開視頻:“柳永的詞,我是比較欣賞。”
樂有薇觀察他看視頻的神色,語氣謙遜:“顧繡是民族瑰寶,我想得到官方的支持,做得莊重些,但我在這一塊沒經驗。您主持過很多年的民政工作,經驗豐富,又是父母官,看問題高瞻遠矚,所以我才托趙傑帶我拜訪您,請您指點指點。”
說得冠冕堂皇,不如此,哪有借口進得李家大門?事實上,樂有薇沒有困惑。入行幾年,她很熟諳商業操作,畢竟拍賣工作本質上就是推銷,對貨主推銷自己,獲得信任;對買家推銷拍品,獲得傭金。
李冬明快進看完視頻,看了看彈幕評論:“部分言論很尖銳,但也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在商言商,樂有薇對操辦慈善拍賣會的思路很清楚,但是大佬們多半不喜歡強勢女人,他們熱衷指點江山,她拿出討主意的姿態,配合便是了:“重新拍攝,讓村婦們訴說生活艱辛嗎?”
李冬明不置可否,樂有薇微笑:“我考慮過,放棄了。打動我的是藝術,我想讓人看到的也是藝術。”
李詩雲的丸子頭紮好了,她左照又照,很喜歡:“姐姐,我想學著紮,你教我吧。”
“好,我動作慢點,你再看一遍。”樂有薇要給李詩雲拆頭發,被李冬明製止了,“他們有正事,詩雲,回去練字。”
李詩雲嘟起嘴,趙傑連忙說:“詩雲,想不想下棋?”
李詩雲向書房跑去:“爺爺送了我畫冊,趙哥哥,你教我怎麼欣賞吧!”
李冬明從頭再看視頻,樂有薇說:“不是每個人都懂得高明地喊疼,熟視無睹,也是一種盲。”
視頻裡,樂有薇特地運用了好幾個鏡頭,展現山路奇絕,還有幾組是從山巔往下看的俯拍角度,古村落掩映在疊巒層障之間,看不到路,滿目荒意。李冬明看出她的拍攝意圖:“大山裡太閉塞了,一潭死水,是過得很艱難啊。”
樂有薇點頭:“很多人熱衷標榜自己比彆人高明,並不試圖去了解貧困的意思。貧不會讓人絕望,困才是最大的艱難。”
李冬明頷首:“上下交困,坐以待斃,我們在扶貧的時候見了很多,是困難。”
誰的人生沒有困境?就連含著金鑰匙出生的唐莎,她中意的男人,心裡也在惦記彆人。樂有薇躬身,在平板電腦屏幕上點著:“李市長,您看這幾條評論,都讓我對準盲女的眼睛來宣傳,但是,不尊重盲女感受的人,能有同情心嗎?想看熱鬨的人,是看不見苦難的,也聽不到求告,那我也不聽他們的。”
最後這句是小女孩的語氣,李冬明和藹道:“堅持自我,有想法。現如今,肯踏實做事,又有愛心的人不多了,評論裡難聽的話,不要放在心上。”
視頻底下,“又當又立”那條評論被推到了前列,被李冬明看到了,樂有薇一笑了之,帶著愧色說:“我用她們給自己掙工作業績,是有私心的,不能再對她們做更過分的事。”
李冬明麵露讚許:“你起草一份執行方案,發到我電子郵箱,我來看看。哦,趙傑有我郵箱。”
樂有薇綻開笑臉:“李市長,謝謝您!”
這人的官話滴水不漏,可隻能姑妄言之姑聽之,並給出最恰當的表情。“研究研究,分析分析”常常是石沉大海,沒有下文,想把李冬明拉為己用,還是那句話:欲求之,先予之。
樂有薇拋出江知行,使自己和趙傑在利益上達成了共同體,她的事也就成了趙傑的事,所以積極帶她來找李冬明。但李冬明呢,得給他下點什麼餌?
李詩雲從書房捧出一本又大又厚的畫冊,趙傑起身接過,幫她把畫冊放在桌上。李詩雲嘩啦翻到一幅作品:“這個畫家畫的都是這樣的,我覺得很難看。可是我媽媽說,他的畫是藝術品,還賣得很貴,趙哥哥,為什麼呀?”
趙傑主攻的就是當代藝術:“你覺得這幅畫不好看,但是畫家說,我不是為了讓你覺得好看,才畫這幅畫的呀。”
李詩雲迷惑地問:“那是為了什麼?”
趙傑用孩子能理解的語言說:“藝術是為了表達,真善美,假惡醜,都能表達。像你平時說話,會誇媽媽今天真好看,也會抱怨媽媽說小孩子不能吃太多糖,會蛀牙。你說的話,也不都是好聽的,畫家畫畫也是一樣的。”
李詩雲似懂非懂:“所以他畫這幅畫,是在抱怨,那大家為什麼要畫這麼多錢,買他的抱怨呢?”
趙傑說:“因為有的人心裡也像他那樣抱怨過,但是不知道怎麼說出來。他說出來了,還說得特彆痛快,幫大家出了口惡氣,大家感激他。”
“這我就有點懂了!”李詩雲擰開鋼筆,在書頁空白處記錄趙傑說的話,“先記下來,再多想幾遍。”
小女孩的字體還稚嫩,但有筋骨,是練過的。樂有薇迎來了契機:“你的字寫得真好,是爺爺教的吧?”
李詩雲笑:“是呀,每次放假,我就來爺爺家練書法。”
樂有薇捏一捏她的丸子頭:“我認識的很多大人,寫的字都不如你。”
李冬明問:“你的字寫得怎麼樣?”
若是平時,樂有薇會實事求是:“還不錯。”但對方自得於書法,她說,“不怎麼樣。”
李冬明又問:“會寫毛筆字嗎?”
樂有薇慚愧道:“小學書法課學過。真羨慕少年宮的那些孩子,每到周末就能接受您親自指點。”
李冬明笑笑,拿起裝有螭虎印章的錦盒,忽然問:“你搞拍賣,主要負責什麼?”
樂有薇說:“玉器雜項,以後想試試明清家具領域。”
李冬明爽朗地笑:“那正好了,我侄兒送了我一個玉擺件,說是明代的。這明代啊,快三百年了,太籠統了,你幫我具體斷斷代,我順便看看你的書法功底。”
樂有薇跟隨李冬明走進書房。書房不大,隻有十來平方米,裝修得很簡樸,符合李冬明穩重派官員的身份。趙致遠手書“我有嘉賓,鼓瑟吹笙”掛在牆壁上,佐證了他和李冬明在書法方麵惺惺相惜。
書桌上,李詩雲練過的幾幅字依次攤開,墨跡已乾,書寫的是宋代詩人範成大的詩。
樂有薇把李冬明納入目標時,就查過有關他的資料。李冬明是學而優則仕的典型人物,他在職時,記者經常盛讚他工作勤勉,樂有薇記得有一張新聞圖片是李冬明戴著頭燈,踩在泥濘裡,記者行文稱:“李副市長多年如一日秉承實乾作風,深入基層,親力親為指導排水乾灘治理工作。”
李副市長指導樂有薇習字,也同樣親力親為。樂有薇用指腹撫過書桌,考核自己對木材的把握,李冬明從抽屜裡取出一支簇新的羊毫筆,把筆頭的塑料套管撕開,一雙眼睛看著她:“在想什麼?”
李冬明手中的羊毫筆細細的一小支,它采取上等羊毛製成,毛色潔白,被稱為“小白雲”,樂有薇用過不計其數,問:“您的書桌是海棠木嗎?”
李冬明聳眉:“對家具還真有點見地,怎麼看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