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多人以為樂有薇忘詞了,鼓勵的掌聲越來越響,樂有薇強忍住幾不可抑的淚水,笑得嬌豔:“我想做這場拍賣晚會,固然是折服於顧繡之美,也因為,太夫人和嚴奶奶的情誼,讓我深受觸動。嚴碧玉奶奶不知道,碧玉的碧字,王冕的畫,都是我永生難忘的記憶。”
樂有薇停一停,望向鄭好,微微而笑。她想告訴鄭好,更告訴自己,鄭好有多重要,幾秒鐘後,她再度開口:“接下來,我想跟大家分享一段往事。6歲那年,我的父母死於一場海難。”
現場騷動起來,顯然都沒想到主持人會在這樣的場合,當眾撕開傷口。但樂有薇坦白又平靜,像在聊一部使她有感而發的電影:“他們乘坐的客輪失了火,翻沉在大海裡。之後很長時間,其實我都不太明白他們的死亡,對我到底意味著什麼。後來,我學到一篇課文,《王冕學畫》。”
樂有薇用了最直接的死字,語聲極淡,猶如清水點墨,秦杉大慟。樂有薇在會場走動著,眉眼盈盈,波光回轉:“老師朗讀課文:大雨過後,湖裡的荷花開得更鮮豔了,粉紅色的花瓣上清水滴滴,碧綠的荷葉上,水珠滾來滾去……那是我第一次見到‘碧’字。老師教我們組詞,碧綠,碧玉,金碧輝煌,碧海藍天。我沒見過大海,但它為什麼是綠色呢?我不明白。”
鄭好心裡很疼,趙傑和司機小賈停好車上來,站在她身邊。趙傑遞來果汁,鄭好就著它吃了一顆止疼藥,但還是疼,身體所有的地方,都在疼。
樂有薇眼中盈著笑:“碧字由三個小字組成,可我們一家三口,隻剩我了。寫作業的時候,總寫不下去,被老師罰寫一百遍。三個小字,上上下下,浮浮沉沉,我擺弄不好它們,我想這輩子我都不會寫這個字了。”
鄭好眼淚滾落,順著口罩往下流,樂有薇記得,她也記得。有天放學,她找不到樂有薇,跟著爸爸四處找,樂有薇躲在教學樓側麵的角落裡,背對著人群,哭得肩膀一抖一抖的。
樂有薇的聲音很穩:“我的朋友鄭好,跟我同級不同班,她舉起課本,邊哭邊說,我把這頁書撕了,世界上有很多人不識字,但你隻寫錯了一個字,錯了就錯了,我跟你一起錯。我看著鄭好,我從幼兒園時候就認識的鄭好,我問她,碧海藍天,大海為什麼是綠色的呢?大海是紅色的。”
現場很靜,李詩雲和小朋友都哭了。葉之南看著樂有薇,她訴說的是千斤墜頂的傷痛,但眼帶笑意:“鄭好的父親是中學語文老師,是他教會我寫這個字。後來,我戰勝了情緒,清醒地麵對了父母死亡,接受他們永遠不能再回來。”
拍賣台一側,立著一人高的白板,夾有幾張宣紙,旁邊的方桌上備了筆墨紙硯。樂有薇走過去,提筆,蘸墨,抬頭看向葉之南的方向,輕輕一笑。
你說沒見過我的毛筆字,今天寫給你看。
這處書寫台原本是為嚴老太設立,樂有薇計劃推出《九九消寒圖》的時候,請嚴老太現場揮毫,反而是自己用上了。她提起筆,在宣紙上寫下幾個錯誤的碧字:“我總是寫錯,有時王字在下邊,有時又把白字寫到了左邊。”
都是錯字,但透過筆鋒,很多人都驚呼:“字寫得真好!”
趙致遠低聲對葉之南說:“隻見過她的鋼筆字,這一手行書,了不得。”
以葉之南所見,在樂有薇這個年齡,就寫出這種水準行書的人,陳襄也算一個。
不思量,自難忘,辜負陳襄,是他的孽。
但說起來,陳襄和樂有薇從性情到書法風格都不同。陳襄的字古雅纖儂,樂有薇的字放曠舒達,起筆是猛獸躍於紙背的勢態,但隨之又懂得收容,有鋒芒,有斂態,恰如其人,方才她那一笑,是在說:“看好了嗎?”
樂有薇把錯字揉成團,毫無眷念地扔掉,另取一張紙,下筆迅疾勁健,寫下正確的“碧”字。
一個翩若遊龍的碧字,是薔薇有刺,鋒利挺立,如在號令精兵。一片盛讚聲裡,夾雜著噓聲:“肯定是描紅,照葫蘆畫瓢。”
鄭好瞪眼,趙傑按住她的胳膊:“你是傷員。”
掌聲平息,樂有薇笑顏朗朗:“那個下午,鄭好的父親一筆一劃寫這個字。他先寫王字,拍拍鄭好的頭說,這是我家山大王;再寫白字,拍拍我的頭說,這是我家白雪公主,然後他寫下石字,對我們說,王白二姑娘,並肩坐在石頭上。從此以後,這個字,我再也沒有寫錯過。”
遙遠如前世的往事,樂有薇都牢記於心,鄭好的眼淚再次奪眶而出。樂有薇接著蘸墨,返身在碧字下方寫下玉字,對嚴老太笑道:“嚴奶奶,太夫人教會您寫字,鄭好的父親也教會我寫字。他善待我,教導我和鄭好學習書法,使我們擁有獲益一生的愛好。我想,書法也好,刺繡也好,都是巨石,我們坐在上麵,用來對抗生活的洪流,以及每一次灰心失望的時分。”
掌聲又響起,趙致遠籲口氣,一段故事,一個字,就把場內熱度調到最佳狀態,至情,至美,今晚的拍賣晚會能大成,兒子趙傑還有得學。
樂有薇稍稍調整耳麥,眼神直望到人心裡:“籌辦這次拍賣晚會,過程很曲折。嚴奶奶和她的朋友們心疼我,勸我放棄,但我相信,善意像技藝,是有傳承的,也會被傳遞。嚴奶奶,您看,這座中上千人,以及網絡上無數關注這場拍賣會的人,就是證明。”
她麵向眾人,深深鞠躬:“謝謝所有的你們,即使洪水滔天,善意也如同磐石,永無轉移。祝福各位有能力自渡,有餘力渡人,乘風破浪,自由自在。”
小薇的網名是直掛雲帆濟滄海,就是這個含義吧。秦杉攥緊手中號牌,苦海無邊,樂有薇笑談人生,講完自然而然消化掉,舌燦蓮花進行下一個流程。
掌聲經久不息,樂有薇靜待它淡去,語速柔和地推介第一幅繡品:“這件《海棠春睡圖》出自袁萍之手,藍本是明代畫家作品,作者不詳。朝代更迭,淹沒了畫家的姓名,但他的作品代代相傳。人類追求的長生,在藝術領域得以實現。書法,繪畫,刺繡,詩詞歌賦,都是民族文化的瑰寶,為我們開啟穿越時空的旅程,《海棠春睡圖》是今晚的入口,起拍價為500元,每次加價以200元遞增,喜歡它的朋友請舉牌。”
接下來的拍賣非常順利。對於大多數看客而言,最觸動心弦的是情感,自發參與競拍者越來越多。舉牌人接二連三,加價,爭奪,再加價,再爭奪,三次唱價,落槌,節奏緊張,競爭也愈加激烈。
花上一兩千塊,就能拍得一件繡品,個人舉牌者踴躍不絕。商戶們則一口氣拍得數件繡品,樂有薇以小問答的方式,讓他們變相打廣告,答謝他們的支持:“我看您專挑尺寸大的繡品下手,是作為家居軟裝嗎?”
姓崔的經理說:“對,當成裝飾畫,另外我還想再預訂幾件尺寸更大的,用作我們阿嵐餐廳的屏風和門簾。”
漢服社團的代表侃侃而談:“下半年開學季的迎新生晚會,開場環節是漢服及傳統禮儀展示,服飾我們準備得差不多了,但還想要一些具有民族特色的配飾,顧繡剛好切中了我們的需求。”
慶心茶業的總經理連拍了十幾件繡品,樂有薇笑得很舒暢,大雅之地有大錢,她對視頻風格的堅持是對的,介紹道:“這位買家是慶心茶業的總經理連國蘭連女士,貝斯特拍賣公司的大客戶。連女士既是製茶專家,也是資深藏家,您今天親臨現場,拍下這麼多繡品,大力支持慈善事業,實在令人感動,謝謝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