廠區宿舍人來人往,大舅礙於臉麵,掏了一百塊錢。樂有薇接過紙幣,大舅碰到她冰涼的手,她仰起臉說:“大舅,我想吃飯。我有膽囊炎,不能挨餓。”
吃完晚飯,大舅送樂有薇回外公外婆家。第二個周末,樂有薇去找二舅,討到幾十塊錢。
爸爸媽媽的兄弟姐妹裡,大舅家的日子是最好過的,他是廠裡技術辦主任,高級工程師,大舅媽在區財政局坐辦公室。學校催得急,樂有薇每天一放學就去大舅家,如此一周,她湊足了兩套校服錢,還買了兩雙棉鞋。
外婆過世後,樂有薇在鄭家長住。有次在路上看到大舅一家,她直著眼睛走過去,鄭好回頭看:“他們還在看你。”
樂有薇賭氣說:“才沒有,我在他們家討錢,坐著不走,他們也看不到我。”
鄭爸爸說:“貧賤親戚離,富貴他人合,是平常事。”
回到鄭家,做完功課,鄭爸爸教樂有薇和鄭好寫這句詩,富貴時素不相識的人會巴結你,貧賤時自家親戚會疏遠你。樂有薇說:“所以我要爭口氣,讓他們以後來求我,求我我也不搭理。”
鄭爸爸笑道:“不是為了給他們看,是為了自己過得好。”
當年,意識到自己愛上葉之南,樂有薇心情持續暴虐。溫書之餘,她總去省博看望展櫃裡陳列的冷兵器。它們外觀古樸暗沉,埋葬了烈火往事,但無人知曉,它們依然夜夜悲鳴,渴望嗜血,渴望大開殺戒,斬去眷念,也斬去不舍,來一場痛快了斷。
忍是心上一把刀,樂有薇沒能乾掉軟弱的自己,隻得借助外力。一開始,她卑劣地把丁文海當成利刃,用來剜去頑疾般的隱痛,但在一天天的相處中,她認真接受了丁文海。
前年中秋節,樂有薇帶丁文海回鄭家,兩人當時已有結婚打算。幾個月後,樂有薇和鄭好回來過年,陶媽媽喜氣洋洋地打開衣櫃,頂層是8床錦被,從一斤重到六斤重都有。
陶媽媽說雲絲被是去絲綢廠看著工人織的,鵝絨被是找老師傅現場填充的,都是好東西。她還說自己年輕時候,床上用品是嫁妝的重要組成部分,如今時代變了,但這種好東西總還是用得上的。
陽光亮白,從窗外透進來,淚水順著臉頰淌下來,樂有薇的手摸過斑駁的牆壁。就是在這間房子裡,一個大風雪天,爸爸抱著女兒出門,媽媽拿出女兒最喜歡的印著小鹿和小兔圖案的蓋毯,把她裹得暖暖和和的,送去外婆家。
媽媽最要好的老同事意外去世了,她和爸爸得去奔喪。媽媽是工廠的出納,每到軋賬期就忙得天天加班,嬰兒時期的樂有薇喝牛奶總會吐,有時候,爸爸抱著她去找媽媽。
財務室有幾個男同事,媽媽找了一間沒人的辦公室給女兒喂奶,有次被領導隔著窗看到了,批評道:“這像個什麼話?!”
老同事替媽媽說話:“女人哺育孩子,天經地義。”
領導覺得很礙眼:“去廁所不行?”
老同事說:“領導,你也是有兒有女的人。廠裡連加班費都不發,這點小事你就算了吧。”
領導是個中年男人,被忤逆得很不快,此後沒少給這位老同事穿小鞋。樂有薇5歲時,媽媽的老同事洗澡時摔了一跤,頭磕到了洗漱台上,沒搶救過來。
爸爸媽媽前去吊唁,媽媽哭腫了眼睛回來,老同事一向很護著她,但命運總是不留情。
媽媽說:“在你最艱苦的時候,向你伸出手的人,是不能忘記的,一有機會就要報答,不要等。”
言猶在耳,5歲的樂有薇聽不懂,26歲半的樂有薇失聲痛哭。隻要還記得和鄭家三口的往事,那麼有些事,注定隻能爛在心裡。
“小樂,我一直愛著你。”那晚在摩天輪,樂有薇知道彼此是相愛的,重新對葉之南有了貪戀。可是,不能夠了。
想到葉之南會傷心,樂有薇心疼得肝腸寸斷。很愛他,是真的很愛他,很想和他在一起,但是無路可走了。
與重疾有關的手術很難保證萬無一失,那天,當葉之南告知沒愛過陳襄,樂有薇由此知道,他是真的一直愛著她,是真的想和她天長地久,當時她就想,朝聞道,夕死可矣。
關於這段情,其實自己沒有遺憾了,遺憾的是葉之南。但是怎麼辦呢,有個自私鬼一而再地傷他的心,直至今日,狠下心腸決意放棄他。就這麼,放棄他。
一場死局,做不到麵麵俱到,隻能傷你的心了。樂有薇撕心裂肺,哭到流不出眼淚,戴上墨鏡,走出門去。
鄭好沒走,坐在樓下的石凳上玩手機。她以為樂有薇想念父母了,什麼都沒問。
路過小賣部,鄭好去買飲料,樂有薇默默地看著她。坦白說,當年和衛峰分手,她火速找了新戀人,協助自己放下,最大的原因在於,想避免自己成為鄭好這種人。
即使是對自己恩重如山的鄭好,當她為葉之南痛苦時,樂有薇時感厭煩。以人為鏡,她絕不允許自己嗜痂成癖,那會使她厭惡自己。
丁文海中途背棄契約,樂有薇承認看錯了人,但在一起的時光,她過得安穩舒適,跟葉之南相處時落落大方。她很喜歡那樣一個從容自得的自己。
走出小巷,樂有薇收到葉之南的信息。他和一家家紡品牌的老板談得很好,他們想找村婦們定製一批真絲睡衣和床品,用於外事禮物。他問:“你哪天回雲州?我帶你去見她,具體談談。”
葉之南不想白拿《南枝春早圖》,想為繡莊和學校再籌點錢,樂有薇心裡大雨如注。
很想好好愛他,不能再愛他。很想去見他,不能見他。見到了,剛才所有的心理建設都將是白費。樂有薇把指甲掐進掌心裡,極力聚攏理智,緩慢地打字:“先口頭替嚴奶奶她們謝謝師兄。我想在家多住幾天,這次讓佳寧替我接洽客戶吧,師兄有事直接找她。”
葉之南沒有回複。樂有薇情緒很不穩,不便開車,和鄭好步行去二舅家。傍晚時,兩人走上一處天橋,少年時,這裡是放學的必經之地,兩人總喜歡趴在欄杆上談天,因為前方視野開闊。
晚霞漫天,樂有薇仿佛夢回中學時代,同樣的萬家燈火,同樣的年少友人,路旁還有著同一棵香樟樹。
自問這一生,最不能放棄的是什麼,最想要的是什麼,才發覺,你以前就是可以被我放棄的,我一直是有能力和彆人在一起的。我高估了自己,以為傷你的心是萬萬不能,可還是隻能傷你的心。
深恩負儘,死生師友。不想做那樣的人,可是隻能做那樣的人。愛著你,不能告訴你,舍棄你,卻得說出來。走到鄭好二舅家門口,樂有薇一字一字,把心上巨石沉入深海:“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師兄和鄭家是一二,我決定共存。”
葉之南坐在辦公室裡,等到了注定會等來的答複,所有的光都從他的世界裡消失了。在慈善拍賣晚會現場,樂有薇製止他發言:“聽我的。”平生第一次,對一個女人,心如細沙崩塌,那時他幾乎就明白,他是得不到她的。
之後種種,不過是強弩之末。幼年時,鄭好喜歡樂有薇,樂有薇知道,先挑明;他喜歡樂有薇,樂有薇也知道,但她顧慮叢生,一躲再躲。
曾經想過,如果樂有薇父母健在,她在幸福家庭長大,對待愛情就不會那麼繃著,就會想要就要,予取予求。然而此生沒有機會,鄭家出現得更早。
那天在樂有薇辦公室,葉之南說出和陳襄的往事,樂有薇被擊潰了,背對著他無聲慟哭。中途,樂有薇的手機響起,她沒有回頭,葉之南看著旋轉椅後伸出一隻手,抖索著尋找手機,然後按掉它。他心如刀割,他是這樣地為難著她。
兩條信息間隔一個小時,在這一個小時裡,葉之南看到弩.弓崩裂,化為齏粉。窗外月明如晝,他的小樂下定了難下的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