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放下,萬般自在。樂有薇像趕著兩隻羊似的,推著她一大一小的白色旅行箱去趕飛機,候機時收到夏至的信息:“藏書被省圖書館買了,省裡派了特警部隊包了一個車廂,從北京運回雲州,交接儀式下周舉辦。”
按照規定,大批特級文物不能用飛機運輸。樂有薇在團隊群裡通報喜訊,群裡一片歡騰,那可是《古文今藏》啊。
樂有薇重回洛杉磯,坐上機場通往市區的大巴。大巴上,滿滿一車各色人種旅客,不同的口音和語言混雜,常常讓她聽得偷樂出聲,就要上手術台了,她反而比任何時候都放鬆了。
給家人留了一點錢,雖然少,也儘力了。做過一場很有成就感的慈善拍賣晚會,還和心愛的人互訴過真情,擁抱過,親吻過,正正式式道彆過,就算死在手術台,也好好地過了這一生。當然,大概率不會死,腦科專家說得很清楚,伽馬刀技術很成熟。
從淩晨開始,樂有薇遵醫囑斷食斷水。次日上午,她住進醫院,先抽血,再輸液,接心電圖和自動測量血壓,這三項將貫穿整個治療期。
秦杉和葉之南先後聯係樂有薇,秦杉說:“小薇,葉先生和他的朋友第二次來拜訪江爺爺了,上次我沒跟你說,但你說讓我有話要說。”
葉之南發來很長一段信息,貝斯特拍賣公司和天空藝術空間將合作為江爺爺舉辦作品展,已正式簽訂合同。江爺爺是樂有薇的客戶,葉之南想安排她的團隊成員來美國一趟,他問:“我接下來還有彆的事,你的旅程哪天結束?”
伽瑪刀治療做完不用住院,樂有薇想緩個幾天看看情況:“一周左右。師兄,能不能讓趙傑團隊參與進來?他在當代書畫方麵比我的團隊更有經驗,這次讓他牽頭,佳寧他們配合吧。”
葉之南把這條信息看了好幾遍,樂有薇永遠把工作排在第一位,這是頭一次這樣。他想著她那張唇色泛青的麵容,她是應該再休息一陣。他撥打趙傑的電話,趙傑很興奮:“我就知道有薇會帶我玩!”
鄭好找樂有薇:“我明天就飛美國啦,葉師兄說,我們先休整幾天倒時差再去江家,你在哪裡,我去找你!”
樂有薇回道:“在邁阿密,馬上就上船,跨大西洋航行。海上有時沒信號,如果聯係不上我,你彆慌,等我回到陸地就去紐約,你有事就找佳寧。”相似的一番話她發去家人群——“下西洋嘍。”
張茂林有一流的策展團隊,他留在紐約和江爺爺磋商細節。葉之南告辭,出發去西雅圖。那裡有個老客戶,本月中旬即將度過97歲大壽,他年年去賀壽。
老客戶手上有一部毛抄【注】,葉之南盯了快十年。老客戶子孫後代都在美國,第三代第四代已不識中文,那部毛抄在他們家被束之高閣,弄回國更有價值。
樂有薇回複秦杉:“我和我師兄已經見過麵,說清楚了。這幾天要出海,可能不能及時回你的信息,彆急。”然後她點開軟件,聽著有聲小說睡著了。
醫生喚醒樂有薇,得為她進行全身麻醉,以便裝上伽馬刀架子,然後輸送氧氣。
麻藥打下去,樂有薇很快就不省人事。等她再次醒來,是一個小時以後,架子已安裝完畢,4個釘子被釘進頭骨,法裔醫生問:“什麼感覺?”
樂有薇說:“有點疼,架子也很沉。”
下午5點,樂有薇進了伽馬刀室,整個過程很安靜,她再次睡著了。等她蘇醒,已經出了機器,醫生護士臉上都洋溢著笑容:“你狀態不錯啊。”
樂有薇昏昏沉沉,感覺不出具體時長,似乎隻是睡一覺的事。醫護人員開始拆除伽馬刀架子,兩名護士按著架子,一名醫生鬆著螺絲,她感覺骨頭被擰得生疼。
第一個螺絲鬆動的時候,鮮血噴湧,樂有薇用手一摸,脖子上全是血。醫生護士為她清理血跡,她昏了過去。
老客戶依然不肯出讓毛抄,葉之南放下壽禮,告彆而去。明年此時,他還會再來。回國的飛機上,他夢見樂有薇了,她像一條瀕死的人魚,昏睡在冰天雪地的海灘上,周圍一圈人彎腰呼喚她。他撥開人群喊她,她麵色蒼白,久久不醒。
這個夢讓葉之南驚懼,飛機在雲州降落,他聯係鄭好:“到紐約了?你和有薇見麵了嗎?”
鄭好說:“葉師兄是不是也找不到她?她在海上沒信號,我給她發了好多照片她都沒回。”
樂有薇連鄭好都沒理會,看來不是在逃避她的師兄。海上那一夜,兩人交了心,也放了手,她是想獨自靜一靜吧。葉之南去拜訪相關部門,為江知行在歧園辦展,必須及早報備。
鄭好懷著不安的心情逛博物館,她對藝術品知之甚少,方瑤存心找她東問西問,想讓她出醜,姚佳寧維護鄭好:“走,去那邊看看。”
樂有薇讓趙傑參與江爺爺的個展籌備,是在還人情,趙傑心知肚明。他隻想獨自赴美,不帶自己的團隊,方瑤卻來找他:“我學的是當代藝術曆史與理論,對美國也熟!”
趙傑隻得帶上團隊所有人,眼見方瑤和鄭好過不去,他提出兩撥人分開逛,但方瑤不乾。姚佳寧搜了一大堆藝術評論套話,發到團隊群裡:“你們幾個新人背熟,方瑤隻會這一套。”
方瑤奈何不了樂有薇,當然會拿她的朋友出氣,偏生鄭好是個溫軟性子。黃婷看不過眼:“她要是真有能耐,前幾天海關罰沒資產拍賣會就不會弄砸鍋了。連拍賣資格證都沒有,也好意思上拍賣台?”
博物館幾站地外有個香料市場,鄭好提議去看頂級的藏紅花。藏紅花在國外多用於料理菜肴,但在國內,人們更推崇它的藥理價值,多用於泡水泡酒等保健養生。
方瑤不懂行,頻頻出醜,鄭好扳回一城。她以前供職的雜誌刊登過五星級酒店餐廳廣告,是她撰寫的軟文,主廚和她聊過藏紅花。
方瑤麵子上掛不住,想拿店鋪牆壁上的抽象畫回擊,豈知鄭好記熟了姚佳寧教她的片湯話,洋洋灑灑說了一通。姚佳寧意有所指:“藝術嘛,各有各的欣賞習慣,有的人喜歡跟人交流感受,有的人更願意沉浸其中,用心體會。”
當晚,方瑤沒和眾人一起吃飯,她說她在美國有朋友。鄭好向樂有薇顯擺,沒收到答複,她找秦杉:“樂樂有兩天沒消息了,你那邊呢?”
秦杉說:“她也沒回我,她說她在海上。”
葉之南持續地夢見樂有薇。夢中她氣息奄奄,在沙灘上用樹枝劃拉自己的名字,她說爸爸給她取名,嵌了一個有字,是盼望她應有儘有。但是後來的她,總在囿於人情,四壁都是人情,把她釘在籠子裡,她要尋來一把利斧,把它們都拆掉。
淩晨三點,葉之南獨坐窗前,強烈的慌亂感使他無法入睡。他撥打樂有薇的工作電話和私人電話,都是關機狀態,他試著找夏至:“回國了嗎?”
夏至弄到了一份明代永樂六年的奏疏,按公藏情況,明代奏疏流傳至今有三千多件,但市場上幾乎沒有見過,從無記錄。他向樂有薇報喜,樂有薇居然幾十個小時都無動於衷,這不像她,他莫名不安,翻來覆去睡不著,立刻回複:“還在日本,老師有有薇的消息嗎?我找不到她。”
葉之南想訂最早的航班去美國,但這不該是一個安於師兄身份的人所為。他想再問問鄭好,卻擔心引起她的恐慌。遲疑片刻,他去洗漱,然後迎著第一縷晨光,去趕早班機。
酒店自助早餐區,鄭好迎上秦杉:“這麼早就來找我?我們有人起不來,我把她的早餐券拿給你。”
秦杉掏出手機:“吃了麵包。我們對一下信息。小薇給我發完這句就消失了,我心裡很慌。”
鄭好給他看自己收到的信息:“她從邁阿密出發。”
邁阿密是世界上最大的郵輪港口,交通便利,秦杉自言自語:“船上各方麵設施都很成熟,沒理由不能上網還關機。”
鄭好也慌了:“該不會是出什麼事了吧,我沒看到新聞啊。呸呸呸,我亂說的,肯定沒事。不過她兩個手機都關機了,很不對勁,以前她24小時開機。該不會是膽結石犯了吧?”
秦杉臉色大變:“不是膽囊炎?那麼嚴重了?”
那天在大學校園,樂有薇走路不時停下,肩背佝著,像在忍痛,還吃過一次止疼藥。秦杉問她是不是生病了,樂有薇當時說:“生理期。”
秦杉沒好意思再問,但樂有薇曾經說,會說話有時是會說謊。所以當時她在騙他嗎,他問:“你知道她生理期嗎?”
鄭好頓覺尷尬,想想還是說了:“你在想,她會不會疼暈了?她沒這毛病啊。我們要不要報警?”
秦杉確定樂有薇在說謊,說:“你去吃早餐,我來想辦法。”
鄭好給秦杉拿了一杯咖啡,秦杉找郵輪公司谘詢,對方表示全程提供網絡服務。他打去一個個電話查找遊客樂有薇,但所有郵輪公司都拒絕透露客戶信息。
秦杉揉著太陽穴使勁思索,樂有薇去邁阿密之前,身在克利爾沃特海灘。從地圖來看,兩地車程在五個小時左右,但飛行隻用一個小時,她會選擇後者嗎?
秦杉聯係了母親生前的單位,想根據樂有薇的航班信息獲得一些線索,意外被告知:“沒查到她去邁阿密。她上一次飛行記錄,是從坦帕飛往洛杉磯。”
克利爾沃特海灘所屬地區正是坦帕,秦杉找對方確定了具體日期,更覺嚴峻:“她說從邁阿密出海了,但當天她飛去了洛杉磯。”
鄭好驚叫:“又去洛杉磯?她在那裡待過好幾天啊!”
秦杉立刻訂機票,鄭好問:“你怎麼找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