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杉說:“報警,同時一家醫院一家醫院找。”
鄭好揪著心,想跟秦杉同去,秦杉擔心樂有薇是因為跟葉之南攤牌,痛苦過甚才導致膽囊出問題,讓她彆急:“我去就行。我對洛杉磯很熟。”
窗外陽光刺眼,室內人聲不息,無一不在昭示著已從瀕死的絕境,回到了人間。樂有薇轉動著眼珠,頭上的伽馬刀架子已被拆除,她的脖子很僵硬,但不再有劇痛感。護士抓著她的手問話,確認她意識正常,通知了主刀醫生。
主刀醫生飛奔而至:“我很不明白,為什麼治療後,你短暫清醒就陷入了昏迷,還落淚不止?我們不能放棄你。你夢見了什麼?”
樂有薇夢見召開盛大的拍賣會,她精心準備,登場時,台下所有人齊齊離開,瞬時消失得乾乾淨淨,自己對著空無一人的會場,不明白是哪裡出了錯。
夢見葉之南自高樓墜下,她救不了他,也發不出聲音;夢見鄭好殉了情,陶媽媽哭到昏厥;夢見有人對她說:“我從未忘記你。”夢裡看不清他是誰,但她有統一答案,“情願你忘記。”
樂有薇問:“很多天嗎?”
主刀醫生說:“這是第四天,剩下的三顆釘子都沒怎麼出血。”
主刀醫生始終不解樂有薇昏迷的原因,治療明明很符合預期,她把樂有薇作為特殊病例對待,交代得很詳細:3個月後進行核磁共振複查,之後是一年的核磁跟蹤,屆時剩餘的腫瘤穩定無異樣,就停止隨訪,可以懷孕生小孩,但不能吃避孕藥,裡麵有一種成分對腫瘤有刺激作用。
樂有薇謝過醫生,醫生說:“每分每秒都有不幸的人在醫院接受命運的審判,什麼奇怪的病,突然得上的都有。記住,永遠不要傷害自己。”
手機自動關機,樂有薇充了一會兒電,開機蹦出來一堆信息。全世界的人似乎都在找她,她撿了最緊要的回複:“這幾天海上信號差,師兄彆擔心。”
然後回:“我很好,活蹦亂跳,你們三個放心。”
接著回:“我要看奏疏照片!”
剛回複了夏至,秦杉的信息就來了:“小薇,你是膽結石發作了嗎?我在洛杉磯,找了三家醫院。”
還好醒來了,再被秦杉找下去就穿幫了,樂有薇回道:“你怎麼知道我有膽結石?”
下一秒,秦杉打來電話:“小薇?”
樂有薇聽出秦杉的情緒,柔聲說:“沒事了,手術做完了。”
秦杉問:“你在哪裡?”
樂有薇說:“南加大醫療中心。”
秦杉說:“我離那裡不遠,等我。”
同一個病區有個小男孩要做手術了,他才8歲,一頭金發,可愛得隻差一對翅膀。樂有薇抱了一箱冰激淩去他的病房,塞進冰箱:“十幾種口味,你慢慢吃哦。”
大多數時候,冰激淩對小孩子都是最有效的藥,它能轉移注意力,撫慰情緒。這是童年時患上膽囊炎後,鄭爸爸送樂有薇看病時,一位女醫生說的。
小男孩喊樂有薇Baby,樂有薇蹲下來,他親她的臉:“I love you。”還問,“你為什麼不對我說?”
樂有薇笑道:“我沒對任何人說過啊。”
小男孩問:“為什麼不說?”
樂有薇苦著臉:“我太害羞了。”
小男孩拉著她的手說:“噢可憐的人,那我再說一遍,I love you。等我病好了,就去找你結婚。”
樂有薇忍住淚水,親吻著他。小男孩患的是惡性腫瘤,他做過開顱手術,但4個月後就複發了,視力下降幾近失明。他的父母為他簽署了器官捐獻協議,他可能活不到長大結婚了。
生之艱難,死之殘酷,誰都一樣。醫院門口,樂有薇待了片刻。秦杉跑來,夕陽穿過雲彩和樹蔭,滿目碎金,他一雙滿是血絲的眼睛對上樂有薇的目光,狠狠把她按進懷裡。
大半個月不見,樂有薇瘦得可怕,脊骨的曲線硌著秦杉的手掌。他把她抱得緊些,再緊些,埋首在她頸側,聲音發顫:“為什麼關機?”
命賤又命硬,沒那麼容易死。樂有薇的手僵著,蜷成拳頭,沒去抱他:“病床上行動不便,沒充電。”
秦杉驚魂未定:“為什麼又回到洛杉磯?”
樂有薇說:“在這裡預約的手術,旅行結束,手術期到了,就又來了,怕你們擔心才沒說。膽結石手術留了三個小疤,你送的祛疤藥又能用上了。”
秦杉的呼吸掃過她耳後,語氣又心疼又氣憤:“不能再讓人找不到。”
樂有薇嗯了一聲,脫離他的懷抱。她一抬頭,秦杉就發現不對勁,拂開她的頭發:“頭上怎麼也有傷?”
“太疼了,走路摔了,撞到牆了。”樂有薇拿開他的手,踮起腳,很輕地和他碰了碰額頭,可憐巴巴地說,“求你了,彆問了。我好餓,我們去吃東西吧。”
醫院附近有家越南菜館,樂有薇點了清淡的河粉,吃完飯,她把旅行箱寄存起來,和秦杉在街頭漫步。
路遇一個樂隊,樂有薇問:“會唱《大雨將至》嗎?”
年輕的主唱搖頭,看看兩人:“亞洲人?”
樂有薇說:“中國人。”
主唱吹聲呼哨,撥弄琴弦,旋律響起,是《阿裡山的姑娘》:“我唯一會的中文歌。”
樂有薇隨著節拍,踢踢踏踏地走著,身後傳來荒腔走板的歌聲:“姑娘和那少年永不分啊,綠水常圍著青山轉。”
秦杉聽得喜歡,樂有薇笑得豁然無憂,哼的仍是她想聽的A hard rain's a gonna fall。
我曾經走進傷心森林的深處
我也曾逃出十二塊死寂海洋
我還曾走進一片墳墓
那墳墓仿佛有千萬公裡長
那大雨,那大雨
那大雨就要落下來
樂有薇和秦杉連夜飛往紐約,鄭好很生氣,要當麵罵她。飛機上,秦杉睡著,時時驚醒看樂有薇,確認她還在,才敢再合上眼睛。
樂有薇這幾天睡得太多,有時她聽歌,有時默然看著秦杉的睡顏。他長長的睫毛投下兩塊小小的陰影,遮住了黑眼圈,這時候看著不像小老虎,倒像隻乖巧的貓咪了。
早晨,飛機在降落,樂有薇去看舷窗外。疾病帶給她一個警示,生命是有期限的。這道理她一直都懂,但鬼門關走過一遭,才有更深的體會,從此不念過往,隻問前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