業務部和財務部忙著和各方解約,員工們仍在上班,但已成散沙,都在各謀出路,連方瑤都顧不上挖苦樂有薇了。
葉之南被刑拘,樂有薇暈倒在拍賣台上,她一踏進公司大門,探究眼神絡繹不絕,她一顆心淡如雪。
路過葉之南辦公室時,樂有薇被何雲團攔住了:“方瑤想去彆家,但哪家都不要她,還是灰溜溜回來上班等消息了。”
去年秋拍,方瑤搶了淩雲和趙傑的拍賣會,有件提香的油畫偽作通過她的手拍出,她和團隊被一趟趟請去公安局。
全公司被方瑤得罪的人多,走到哪兒都有人看笑話。關係戶有關係才被奉承著,現在大家都是待業人士,再難聽的話,都有人直通通對方瑤說了。何雲團幾次見到方瑤跟人爭吵,可方父的華達資產公司在和貝斯特解約,她得盯程序,不能不來公司。
樂有薇和鄭好都罵過方瑤,方瑤認為純屬嫉妒,不往心裡去,但一茬接一茬同事都去踩她,她無法接受人們都瞧不起她的事實,據說有些抑鬱。
千金大小姐收獲一籮筐罵名,離開貝斯特依然是千金大小姐,樂有薇沒興致多聽,何雲團說:“葉總隻是在接受調查,肯定會無罪釋放,你彆擔心!”
齊染送來新作品,《梨花不分離》。牆上掛著她之前送的作品,《茶花請上茶》、《蘋果躺平了》和《梅花沒辦法》,就掛在秦杉的手繪圖旁邊,樂有薇的心又難受起來。之前,她給自己的情緒打了封閉,但藥效過去了,她又想秦杉了。
茶喝到第三遍,樂有薇打破沉默:“花在燃係列,我隻差你第一幅《牡丹很孤單》了,上周找春風綠訂了一件限量版畫。”
齊染捏著茶杯,說起創作《牡丹很孤單》時,是她人生最苦悶的時光。她被眾多畫廊拒之門外,試著把作品發布到網上,可是會畫畫的人太多了,一個月也沒幾個點擊,冷冷清清,她沒辦法讓自己的作品被人看到。
文藝作品的生命在於傳播,不被看到,齊染的創作之路走進絕境。她向雜誌社投稿,想得到插畫工作,卻石沉大海,甚至她發出去的郵件都不被打開。不過一點點被人看見,被人欣賞的念想,但就是求不得。
樂有薇苦笑,鄭好儘量回複投稿者和讀者來信,就被評為最受歡迎的編輯。但她的同事對待齊染這類自由投稿者,都不予理會,因為忙,也因為回複你就需要想措辭,增加工作量。你追著問下文,他們會抱怨你不懂事,令人反感:“不回複就是默認被拒絕,還問什麼問。”
這時代很自我,很多人萬事以“我”的感受為先,待陌生人不溫柔,因為他們自認為沒有這個義務。世界對小人物就是如此輕蔑,小人物對彼此也是如此輕蔑,可這似乎是人生常態。
樂有薇沒法告訴齊染,看客大多無情,因為他們的確不是你的誰,你奢望有人主動體恤你,經常隻會失望。她給齊染續了茶,齊染說:“第一次在天空藝術空間跟葉老師見麵那天,我才知道其實你反複向張茂林推薦過我。”
當年樂有薇是畫廊最普通的兼職人員,她一有機會就對老板張茂林提及齊染,張茂林終於對齊染這個名字上了心,觀察過她一陣。
《牡丹很孤單》很驚豔,張茂林想多看看齊染的新作再約見,但很遺憾,齊染出作品很慢,產量極低。
若畫家任性,一萬年也出不了新作,畫廊前期在她身上的投入就都打了水漂,藝術愛好者也更傾向持有後續發展良好的畫家作品。張茂林做畫廊和做天空藝術空間,簽的都是走長線發展之人,保持穩定產出。
也有跟齊染同樣境遇的人,依然保持了勤奮和專注,當然,這很難做到。但凡成功者,都對成功這件事有極其強烈的渴望,每個能出頭的人都不是沒原因的。
低穀期太漫長,齊染的心氣散了。她看不到轉機,不知道能不能有轉機,懷疑這輩子會不會有所謂的轉機。她接受現實,去做能產生經濟效益的事,給攝影機構修圖,為廣告公司做設計,幫小公司畫海報,竭力養活病母和自己,養得捉襟見肘。
齊染被春風綠文化公司注意到,是因為《秋意濃》被張家兄妹送上拍賣場。春風綠文化公司和她簽了十年長約,每年隻需要她完成一件作品,其餘時間自由支配。
齊染賬戶有錢了,母親能穩定治療了,母女倆不再為生計發愁。齊染的精神狀況好多了,但她知道,成功不一定會來臨,代價一定會兌現,她放下茶杯,歉疚道:“有薇,對不起,我沒頂住。”
趙致遠在兒子的拍賣會上注意到《秋意濃》,嫻熟流暢,油畫功底深,天賦也是他見過最高的。他指派春風綠文化公司,不費多少力氣就把齊染簽下了。
齊染的母親病情惡化,不吃進口藥就疼得錐心刺骨。命運饋贈的不是禮物,但彆無選擇。齊染認為自己其實算得上是幸運,畢竟多數人根本就沒有和命運明碼交換的方式和途徑,他們的呼號不被聽見,在貧困裡掙紮,到老,到死。
春風綠文化公司的總經理姓樊,是趙致遠亡妻的侄女婿,但樊季霖和趙致遠從不公開走動。趙致遠第二段婚姻是娶了女學生,人們津津樂道這段師生戀,那早逝的前妻被人遺忘。
十年很漫長,但不過一年一幅作品。齊染可以獲得金錢,還可以對著巨匠真跡磨煉技巧,踏著大師的足跡前行,她的個人畫作也會被春風綠包裝,走向市場。
十年後,齊染將帶走錢財,和在藝術界站穩腳跟的聲名,或許不會是盛名,但局麵是打開了。她說:“有薇,我沒什麼掙紮就簽了。我媽沒生病,我可能也會簽。我那時候已經不相信靠自己的才華,就能被人注意到。”
樊季霖為齊染安排了一係列提升她藝術才能的學習機會,簽約畫家都很羨慕她,她入門最晚,但最被賞識。
在明麵上,春風綠是新銳藝術機構,齊染和同門熟識以後,試探出他們竟無人深入隱秘的核心。
樊季霖一開始就對齊染談過,每年一件“作品”,她明白那是什麼意思,但直到半年後,她才被帶到趙致遠麵前。
在郊外僻靜的創作室裡,趙致遠埋頭創作,樊季霖介紹說那是書畫界高手,你和他談談藝術。趙致遠停筆,齊染說:“您繼續畫,我先看看您這裡的作品。”
創作室多是中國古代書畫,齊染主攻西洋畫,對它們不太熟,但以她的眼光看去,皆是傑作。中國古代書畫浩瀚如海,齊染印象最深刻的恰好是趙致遠在繪製的《骷髏幻戲圖》,它在傳世作品裡獨樹一幟。
《骷髏幻戲圖》是南宋畫家李嵩的作品,今藏於故宮博物院。宋代流行傀儡戲,畫麵便是這一景象的體現:一隻大骷髏披衣戴帽,席地而坐,用懸絲操縱一個小骷髏,引誘一個孩童,孩童的母親神色恐懼,伸手阻攔,而大骷髏身後,另有一名婦人袒胸露乳,哺育嬰兒,不安地注視著骷髏戲童。
畫家將畫一分為二,左右對稱,生死俱在一起,耐人尋味,有人看到鬼,有人看到殺機與陰謀,有人看到生死。繪製過《富春山居圖》的黃公望為這幅作品題詞,他認為是在表達民間藝人風餐露宿,食不果腹,餓成白骨的慘劇,與其說是在操縱手中傀儡,不如說他被生活所操縱。
趙致遠下筆老練,技巧很突出,齊染觀摩他作畫,趙致遠和她閒談:“怎麼看這件作品?”
齊染大學時代曾經連續幾天在故宮博物院排長隊,隻為能多看看《骷髏幻戲圖》。它運用寫實的筆法和架空的場景,帶給她疑真似幻的欣賞體驗。她說:“第一次在網上看到圖片,還以為是今人作品。在我看來,它和貝克辛斯基《死後的世界》都屬於超現實主義。”
樊季霖悉心栽培齊染,帶她見遍書畫界和收藏界的大師。每見一人,齊染都會想,對方會不會派發任務,直到她看到《骷髏幻戲圖》,立刻明白,那個人等在這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