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際拍賣場上,西洋油畫比中國古代書畫擁有更廣大的受眾,能賣出天價。趙致遠物色油畫幫手多年,考察過數人,惟有齊染入了他的眼,他認為她是天才。他對齊染平平常常地說起,他自幼習畫,被鄰裡師長誇讚,但在專業美院讀到大學四年級時,仍籍籍無名。
北宋王希孟18歲繪出《千裡江山圖》,趙致遠22歲還毫無建樹,有極大可能籍籍無名下去,那些零碎的讚賞幫不了他。多少心口還有股氣的人,看不到也等不著光亮,在黑暗的磨折中認了命,齊染認了,趙致遠也認了,又或者沒有。
趙致遠喝著茶,淡淡說:“你的作品不受關注,無非是進不了大眾視野,那些畫得平平的隻是被人看到了。你被甲乙丙怠慢,但你套上一張名家的皮,他們巴巴地找上門,趨之若鶩,一擲千金,有意思吧?”
趙致遠年輕時陷在低潮裡,他治好自己,不過是一幅幅八大山人、倪瓚、鄭板橋等人的作品。都出自他之手,但被傲慢的有錢人當成至寶請回家中。
它們很好嗎?當然好,但他能畫得一樣好,更好。張大千是有名的造假高手,但這無損他在藝術界的地位,人們慕強逐利,追捧名氣,失意者何不聯手玩個痛快?這世人不對我好,我戲耍他們。
齊染不完全認可趙致遠的理論,但她需要錢。在後來的合作中,她甚至得承認,趙致遠在書畫方麵極高明,她受惠良多。
齊染最缺錢的時候,是趙致遠解決了她的難題。趙致遠是老板,是老師,也是恩人,她說:“有薇,過去5年多,我時常覺得自己心甘情願。”
作偽一般有兩種目的,獲利和欺世,趙致遠兼而具之。在加入貝斯特以前的許多年裡,他一直在作偽,國外數家博物館都藏有他的偽作。
偽作四散天涯,是趙致遠在炫技,嘲弄這世界。若非事發,他下一個目標是偽作被國內博物館收藏。
中國古代書畫鑒定水平高於國外,國內大家的底蘊擺在那裡,趙致遠要過一道道關口不容易,但他既已陸續通過了大藏家的鑒定團隊法眼,對進軍國家級博物館很有信心。
趙致遠很挑剔,西洋油畫隻交給齊染,齊染為他完成的第一件作品,是《蒙馬特女郎》。
做鬼有做鬼的規矩,齊染留了6處破綻,但趙致遠拿去試探那些鑒定專家,都被當成真跡,珍而重之。
樂有薇驚問:“顧德生顧老鑒定的,也是假的?”
齊染說:“被他鑒定出來了,另外幾個國寶級大師也鑒定出來了。趙老師請他們喝茶,讓他們再鑒定一次。第二次用的是真跡。”
除此之外,他們瞞過了世人。齊染之後出產的是莫迪利亞尼、拉斐爾和提香的作品,若不是江知行掀開迷局,今年春拍上,齊染有一件高更的作品,趙致遠則是那件《隔江煙雨圖》。
江知行拆穿《隔江煙雨圖》,齊染立即接到春風綠文化公司總經理樊季霖的通知:“你隻是公司的簽約畫家。”
趙致遠一力承擔,樊季霖和齊染等人不露頭,他們是安全的。樂有薇終於徹底明白,齊染每次在拍賣場那譏誚的笑容因何而起了,她和趙致遠在暗處把有錢人玩弄於股掌之中。
齊染滿身的刺,是曾經紮在她身上的刀子。樂有薇問:“趙致遠獲罪,你能借這次脫離春風綠嗎?”
齊染一愣:“你不怪我嗎?葉老師也受到牽連了。有薇,我覺得他不是會參與這件事的人,你彆太擔心,警察一定能查出來。”
暮色降臨,樂有薇拿起手機,問:“想不想喝魚湯?旁邊有家館子做得好,我懶得走路。”
樂有薇叫了外賣,齊染說到葉之南,她沒力氣打開門去麵對紅塵萬丈。齊染也不說話了,起身慢慢觀看秦杉畫給樂有薇的一係列植物圖。
二月間在江家林,下雨的日子,等秦杉忙完,三人在簷下聽雨看山,談天說地。齊染想過,將來江知行藝術館建起來,她在旁邊的酒店租一間房子,對著湖水長住。可她的老師害秦杉失去了老師,江知行見不到他的個人藝術館了。
兩人吃著飯菜,齊染感慨樂有薇看起來不好惹,其實心腸很軟,永遠看得到彆人的好,對她和江家林的村婦都是。趙致遠被查,她很害怕,但有些事,再害怕也要去做。
趙致遠分明不打算供出齊染,樂有薇停下筷子:“你要去自首?”
齊染笑得苦澀:“你好像沒責備過我。”
春風綠總經理樊季霖的妻子是馬家女兒,夫妻倆都是馬仿傳人。樊季霖帶的那幾個徒弟功底也深厚,他必將帶著團隊投奔新去處,和身在美國的薛明重新搭建網絡,他們是奇才,不會被閒置。
要麼繼續被樊季霖利用,終生受製於人,承受精神崩盤的風險,要麼用牢獄時光換取以後長久的身心自由,齊染選擇後者。
樂有薇問:“你在春風綠隻剩5年,你打探過,刑期低於5年嗎?”
本想撈點臟錢,但涉及到江知行的死亡,還導致一家拍賣公司倒閉,齊染不敢再往漩渦裡陷了:“不用打探,總要有人站出來。有薇,我是團夥裡的核心成員,但我跟他們打交道這幾年,一點都沒聽他們提過葉老師,我會跟警察說明這個情況。葉老師不可能有問題,我相信他。”
樂有薇聽得哽住了:“你跟你媽媽還有倪陽都談過嗎?”
齊染說:“都談過。”
齊母懊惱自己拖累了女兒,當年應該去自殺。齊染對她直言,母親的病情隻是她自甘墮落的動機之一,在創作上,她有名利心。而且當時她很需要錢,她救不了母親的病,但錢能做到,如今不缺錢了,母親還能活上一些年。母親答應她,會熬到她出來。
倪陽說過會等齊染,但齊染不抱太多期待。愛情譬如朝露,經不起烈日的炙烤,她送出《梨花不分離》,既是自勉,更是祝福樂有薇和秦杉:“你倆的婚禮我沒法參加了,提前送個小禮物吧。”
樂有薇心中一慟,走到桌前,鋪開宣紙,沉思一陣,蘸了墨:“我很羨慕彆人會寫詩,輪到自己,挖空心思也隻會寫順口溜,你彆介意。”
齊染站過去,樂有薇用筆勁利,寫下一幅字:“問誰能作詞?看那梨花白,寫一闕春風壞,寫那對情人不分開。”然後她拿起夏至送的白玉閒章,在自己名字後麵蓋下去,三個紅字:雨聲漫。
等行書字跡乾透,齊染卷起它:“等我出來,花在燃係列說不定有幾十幅作品了。”
樂有薇說:“我陪你去。”
齊染笑了笑:“我自己可以。”
趙致遠把春風綠相關人等的罪責都扛了,留下了火種。火種擴散,行業會被更進一步滲透,侵蝕,若行業也倒下去,藝術工作者的謀生之路會更艱苦。有的事可能不能完全阻止,齊染覺得能挽救一點是一點,她執意不讓樂有薇陪同,獨自走進電梯。
電梯門合上之際,齊染對樂有薇擺擺手。一席長談,她不擔心樂有薇了。她傾慕敬愛的人被捕,她在拍賣會上暈倒,誠然顏麵儘失,但隻要行業還好好的,她也能好好的。
有薇,你信嗎,藝術是騙術,齊染曾經說過。她一直在為作惡而不安,但是再恐懼,也終於去承擔罪責了。樂有薇滿心難過,回到辦公室,把《梨花不分離》掛上牆壁。
江爺爺去世後,樂有薇很怕秦杉失語,但反而是秦杉強打精神照顧她,一遍遍地告訴她,不是她的錯。
可是,倘若當初不去爭取白玉雙魚佩,此生可能不會認識秦杉,也不會認識江天和江爺爺,江爺爺更不會死於非命,樂有薇痛悔萬分。有天,秦杉問:“小薇,你舍得不認識我嗎?”
舍不得。舍不得不認識他,也舍不得跟他分開。樂有薇抹去眼淚,抬頭看秦杉畫的一係列畫作,每一幅都呈現出天然趣味,像他本人。他那麼天真單純,一心一意愛著他的女朋友,他的女朋友不能打著為他好的旗號,單方麵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