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不好,取決於承受方的感受,秦杉認為好,才是好。跟他並肩同行以來,走過風雨和生死,一直無話不談,腦瘤一事,不該瞞著他,他有知情權。
最理想的情感關係是肝膽相照,樂有薇一直這樣覺得。她決定明天一早動身去江家林,送江爺爺最後一程,還有些話,得當麵跟秦杉說。也許他是有承受能力的,就算沒有,他有選擇權。
頭又疼起來,樂有薇靠在沙發上緩一緩,順便分析案情。葉之南掌握的是薛明在國外的銷售網和吳曉芸走賬明細,如今齊染去自首,趙致遠和其門徒逃不脫了,警方能一舉摧毀整個網絡。
惟一的漏網之魚是吳曉芸,但如果不是葉之南以頂罪的方式誘出她交代線索,即使齊染招供和揭發趙致遠方麵造假,趙致遠依然能推說是“銷售仿製品”,以及隱瞞偽作數量。
目前市場上藝術品版權管理混亂,大量商家肆無忌憚印製名家作品謀利,葉之南揭露售假通道,追回從貝斯特拍賣場流出的全部偽作,堵死了趙致遠鑽空子的可能。
葉之南犧牲自由是有價值的,但越是如此,樂有薇就越不好受。她拿起手機,給夏至發信息:“見個麵吧。”
當年護送《蒙馬特女郎》真跡去劉亞成家代藏,夏至指出有6處刻意露出的破綻,剛才被齊染證實了。樂有薇等了一會兒,沒收到夏至回複,她撥出電話,但無人接聽,她想去夏家看看他,兩處腦瘤齊齊發作了。
樂有薇頭疼欲裂,吃下止疼藥,再吃顆安定片,躺倒在沙發上昏睡。活著有千般好,死有一樣好,能見到爸爸媽媽。秦杉不理她,她在盼,可他若回來了,她會心疼他往後會因她受苦,怕有朝一日他承擔不起被她拖累,怕自己是他有苦難言的選擇。
睡夢裡,樂有薇落下眼淚。她夢見秦杉和父親和解,牽著她的手回家,吳曉芸穿戴豔麗,笑得危險,像神話裡的王母,拔下頭上珠釵一劃,把她和秦杉分隔大海兩端。她如履平地睡進去,而後大海如大被,蓋住她,吞噬她。
再後來,她作為孩童重生,一隻大鬼操縱小鬼逗著她,她好奇地爬過去,夏至飛奔而來,想阻止她,可她看不清,也聽不清。天空飛舞的一隻蝴蝶風箏飄然落下,化作青麵獠牙,覆在她臉上,她渾身血肉漸成骷髏。
樂有薇被一個個噩夢魘住,手機反複地、悠長地喚醒了她,快遞員問她在不在公司,有份快遞指定本人親自簽收。
樂有薇這一覺睡足十幾個小時,她簽收快遞,寄件人是夏至。撕開快遞信封,內有一張銀行卡,以及薄薄的一張親筆信:“有薇,密碼是我們成為老師的學生那天……”
後麵還有幾行字,樂有薇預感極其糟糕,撥打夏至電話,傳來關機的提示音。她打車去夏家,劉亞成已帶著人破門而入,開鎖匠正把門鎖還原,阿豹和童燕隨即也到了。
夏至燒炭自殺,平睡在床上,容顏如生。他父母在外考古,童燕已經通知他們了。
慈善拍賣晚會結束後,秦杉問了樂有薇一個怪問題:“你會抱夏老師嗎?”樂有薇愴然地看著夏至,追求者們無從接近他,都說他是仙境裡的霧氣,她很難想象擁抱夏至,他會是怎樣的反應,但那天聽他說征集到《趙城金藏》,她應該抱抱他的。
樂有薇坐在地上,俯身抱住夏至,手臂搭在他的腰上。她的同袍,她最要好的朋友,就這樣靜靜走了,她永遠地失去了他。
房間裡,劉亞成的聲音很慘淡,叮囑阿豹和童燕:“彆跟他老師說。”
童燕輕聲問:“他知道葉總不可能犯罪嗎?”
劉亞成斷然道:“他當然知道他老師人品貴重。”
那張親筆信最後說:“有薇,不能參加你和秦杉的婚禮了,權作賀禮。這筆錢是日本淘書所得,不是造孽錢,放心用,記住,不得捐贈出去。”樂有薇臉貼著夏至胳膊,不讓人看到她的眼淚。
那一幅幅假畫,大多數從夏至手上拍出,他認為自己造了孽。可是,仙人的衣袍長出了黴斑,也能變成靈芝,你為什麼不懂呢。
夏至團隊的人都趕來了,他們都是葉之南精挑細選配給他的,是全公司最寬容夏至性子的人。
樂有薇戴上墨鏡,坐去露台。在綠島上,劉亞成的朋友抱怨夏至目中無人,劉亞成為他開脫,說王子不都那樣?他說有時他也氣得想揍夏至,過一會兒又覺得你還能跟一個瓷瓶子生氣不成?
樂有薇當時想,夏至哪裡是瓷器,他是所有珍寶的總和。然而那為人師表的趙老師搖晃了案桌,在所有人都忙著收拾殘局時,瓷器無聲無息,悄然裂碎。
夏至不是目中無人,他是目下無塵。樂有薇淚流滿麵。童燕坐過來,夏至留給葉之南一對白釉暗刻杏花杯,她不忍去想葉之南看到它們,會是怎樣的摧肝斷腸。
樂有薇走進書房,秦杉送的歙硯和河曲黃河石都安放在書桌上。然後她去看杏花杯,它們白如堆雪,玲瓏素淡,還配有杯托,可她對瓷器了解得有限,不知底部為何並無款識,但從胎釉和製作工藝看,是讓外行都怦然心動的一眼貨。
有款與沒款,價格相差很多倍,但這對杏花杯胎薄體輕,堅白細潤,是葉之南最偏愛的雍正禦瓷無疑。曆史上的雍正皇帝嚴苛勤勉,審美品位也是驚人之好,劉亞成盯住它們:“跟我說說吧。”
雍正朝距今幾百多年,輾轉遞藏,小杯和原配杯托還能完好齊全,可遇不可求。樂有薇捧起一隻小杯,它是杏花口造型,輕盈如帝王掌中起舞的美人,她打開小手電筒,仔仔細細地看,光透杯壁,隔杯見物,暗刻花紋精巧異常,標準的雍正官窯器。
劉亞成用她教的方法,捧著另一隻,慢慢旋轉一圈,光影明暗,杯壁暗刻的風卷花紋隱現,花瓣相間勻稱,小杯如一朵盛開的杏花般皎潔雋美,他歎息:“像他。”
樂有薇本身對瓷器不在行,且是在這種氛圍下,她其實沒心情為劉亞成講解,但他此言一出,她懂得了他。噩耗太突然,難以接受,隻想跟人待著,拚命去想些彆的事,她便問:“他送了劉總什麼?”
劉亞成從褲兜裡摸出一枚青玉麒麟閒章,樂有薇看清刻字是昔時樂。50號公路遇襲後,夏至去看望她和秦杉,說過自己藏有一對青玉麒麟,一枚是昔時樂,一枚是杏花消息。
後來回國,劉亞成在夏至辦公室看到了,強行要買,夏至說:“你都拿去吧。”
葉之南說“杏花消息雨聲中”是好句子,於是劉亞成隻拿走杏花消息,誰要昔時樂,聽著慘兮兮的,他就要及時行樂,活在當下。
今天清晨,劉亞成收到這枚昔時樂,他問:“你的呢?”
夏至眼力好,懂古籍,在東京淘到不少好書,被高校和圖書館買去當作研究資料,他特意說這是清白的錢,樂有薇一說,劉亞成眼圈紅了。
小樓外,密實雨點驟然落下。那15件偽作,劉亞成也收了一件,趙致遠瞞過了他請的鑒定團隊。連他們都被蒙蔽了,夏至有什麼可自責的?他是拍賣師,不是專業的鑒定師。
雨叩著窗,雨絲肆亂爬行,劉亞成很痛心:“我那幫人視為屈辱就算了,他為什麼怪到自己頭上?”
《蒙馬特女郎》重現江湖那次,樂有薇和夏至在綠島的懸崖邊散步,大海裡兩隻虎鯨躍出水麵,追逐嬉戲,兩人都看得屏住呼吸,疑心已不在凡塵。夏至說:“真想在這裡住一輩子。”
樂有薇笑出聲:“是個人都想好嗎?”
夏至也笑,卻說:“不會。”
事實證明,他是對的。劉亞成買下島嶼,說是度假之用,但他沒住過第二次,度假,他總有更熱鬨的去處。
綠島閒置了一年多,去年夏天,劉亞成把它改成度假場所。客人前去舉辦婚禮,拍婚紗照和度蜜月,第一天,他們都說,哇,好浪漫,離開時卻說,隻適合小住,不能長居,會寂寞至死。
夏至因《蒙馬特女郎》踏上綠島,那是兩年前的春天了。劉亞成深深沉默,他隻待過半個月的島嶼,有人覺得能待上一輩子。生命就是這樣各行其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