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禁士(上) 改了吧,慢而柔,熨貼到……(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5621 字 8個月前

蘇韌的聲音悠悠飄來:“白兄,人常在河邊走,哪能不濕鞋?小弟有句不中聽的話,世間先有情而後色,風流。先有色而後情,下流。白兄,改了吧。”

他那句“改了吧”,慢而柔,熨貼到人心中的“一線天”裡,簡直令人無可抗拒。

飛白心裡的女孩,坐在月亮邊上,眨眼笑著,好像跟著這江南的蘇韌說,改了吧,改了吧。

飛白雖知道他無法改掉那毛病了,但他依然“嗯”了一聲。

黑暗裡,他的睫毛居然濕了。他不許自己做夢。

他平躺在寧靜月光下的小船裡,淡妝的西子湖上,沒有旁人,隻有他和她。

飛白醒來,牢房裡還是暗得可憐。白日天光從甬道裡灑來,算是對犯人們的施舍。

飛白“哈哈”了幾聲。小柳嘴裡銜著一根枯草,衝他一笑。

沈凝不知是醒是睡,扯了草席半卷著他身子,就像含羞草裡的蠶蛹。

飛白回憶昨晚這位沈大書生痛心疾首,憂國憂民的形容,忍不住發笑。

小柳看他在笑,馬上說:“沈老九外袍臟了,蘇大哥拿出去洗。他不願意讓咱們瞻仰他穿中衣的美態。我好……想……看……啊。老白,請問全國百姓最大願望是什麼?”

飛白許久沒和孩子混一處了。偏他不走運,跟他往來者,即便是少年,心都未老先衰。

他惡作劇湊趣唱道:“小柳兒問得好,百姓們正在想。癩蛤蟆吃天鵝肉?嫦娥嫁給豬八戒?全不如沈秀才笑一笑。”

沈凝裝聾作啞,又卷了些草席,隻髻上兩根天水碧發帶露在外頭。像隻拉長了的蝸牛。

飛白止住還要挑釁的“小豹子”,裝作不經意問:“咱們的衣服全是蘇韌洗?”

“他洗。這牢房還有老鼠做窩,虧得蘇大哥省下自己的口糧,請老鼠搬家了。”

飛白把小柳兒口裡那根草取過來,手指穿梭,不多功夫,草就成了一隻小蛐蛐。

小柳看得眼都直了,撲過來:“怎麼弄的?教教我。”

飛白打個哈哈:“怎麼弄的?我忘了。我要是知道蘇韌入獄的來龍去脈,大概會想起來。”

小柳眼珠子一溜,樣子要咬人。飛白熟撚虎豹習性,抱著胳膊咪起眼。

小柳在他耳邊輕輕說:“我說不清詳細。我雖是六合人,但兔子不吃窩邊草,我這兩年一直在附近城鎮。大部分還是放風時,我聽陳三八卦的。”

飛白答應了一聲。

小柳繼續說:“蘇大哥有個不上二十歲的老婆,我可沒見過。據陳三說,她是六合縣裡公認一枝花。大夥談起這個女人,個個搖頭。說蘇大哥定是前生冤孽,欠了月老一大筆債,才攤上這麼個女人。”

飛白道:“既是公認一枝花,大約不醜。如何生出這段公論來?”

“你隻知一,不知二。那女人雖有幾分顏色,怎比蘇大哥的潘安貌?要把蘇大哥放到帝京城的典當行裡去,定能換來五十隻金元寶呢。彆人家媳婦大門不出,溫柔賢惠,給為夫端茶送水。她可好,一個女人家偏要獨撐店麵。家務事,大都交給為夫的做。蘇大哥給她洗衣裳,幫她倒水,對她是百依百順。便如此也罷了。這女人還是出名的潑辣貨,撚酸鬥狠第一流。”

飛白心思一斜,邪邪一笑:“女人家撥辣些,仿佛多刺玫瑰,倒也不妨事。吃醋是因為戀著男人。要不待見你,鳥才吃醋呢。她心裡有多少你,就藏了多少壇醋。無醋不香。”

小柳的蘭花指放在耳朵邊:“便是如此也罷了。蘇大哥在衙門裡做書記,一等一的人緣。這女人呢,男人在衙門當差,她又厲害,地痞見了她就繞道。誰敢惹她去?可大約半年前,縣太爺衙內遇著這個女人。街坊四鄰,成日見衙內去店內訪她。蒼蠅不叮無縫蛋。誰不知衙內一肚子花腸子。那女人遇到貴公子,喬不出來,成日家和衙內說說笑笑。眾人可憐蘇大哥,都不敢告訴他。”

飛白道:“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裡,他能不知道?”

“數月前,蘇大哥被公差到南京城去。渾家領著一對幼年兒女在家,呸,不害臊……。半夜蘇大哥家裡起了好大一場火,衙內從火裡逃生。到底是公子哥吃不的驚嚇,他從此變得癡呆半瘋。雖然那女人和一對兒女都被燒成了灰燼。但縣太爺餘怒未消,偏說是蘇大哥指使他老婆勾搭衙內,騙取錢財。老爺又懷疑他和大火有關,把他抓了進來。天地良心,蘇大哥就算恨衙內,恨那個女人,能跟自己的親生兒女過不去?他那樣溫柔的人,敢放火?且當夜他在南京,第三天才回來。人證物證俱在,他怎可能放火?”

飛白搖了搖頭,他麵前浮現出蘇韌的笑容,倒吸一口氣。

“蘇大哥被關了一個月,才跟我同牢。他現在和從前,也沒有兩樣。你想他心裡該多苦,但他想的是大夥兒。牢頭等跟他熟,讓他當犯人的頭。他就讓犯人們整理了廢物廢紙,賣掉換錢,給獄卒們吃酒。獄卒們脾氣好了不少,常大醉,沒多餘的空打罵犯人了。蘇大哥還幫著牢頭算賬放債,一文錢都不要他,隻求他給大家吃一次不摻砂石的米飯。六合縣大牢,最是古怪。文書登記房內,四十年來從不換人,都是京裡派來一個人寫字。上個月,他老死了。刑部正趕上幫蔡奸臣收拾彆的攤子,遲遲不派新人來。倒是南京府下來一位提牢官。那提牢不糊塗,看了蘇大哥卷宗,問他是不是縣太爺無中生有,將他冤屈的?大家都以為蘇大哥的自由日子來了,嘿嘿,你猜蘇大哥怎麼著……?”

飛白聰明,當然不猜,就等下文。

小柳拍大腿:“蘇大哥死活不承認是縣太爺誣陷,說太爺任用他這個白身,對他有知遇之恩。結果主事回去了,縣太爺也有幾分悔。可蘇大哥說,他如今沒了家。牢頭和獄卒們全是仗義好人,犯人們更與他情如兄弟。他寧願以牢為家,再度些歲月。於是,他就成了我們中的一個,順便暫代文書登記房的缺。但凡這獄內,誰沒得他恩惠?你看陳三,本是被家人拋棄了的。蘇大哥隻替他寫了幾封信,不知怎麼的,陳三兄弟就爭先恐後給陳三探監。還有……”小柳的話滔滔不絕。若這小旗會舞文弄墨,大概能寫一本蘇韌的傳奇演義了。

飛白忽有一種奇特的預感。預感和蘇韌,好像全無聯係。

六合縣獄怕是真有蹊蹺……。現在問題是,自己還在這裡等一天,會遇到更多的怪事嗎?

飛白難得嚴肅,他想起自己昨夜和蘇韌坦白自己喜歡勾搭彆人家的老婆。

當時那個人緩和的語調,那清亮的眼波……。

飛白抽了一大口冷氣:“小柳兒,蘇韌他真是本地人?”

“是啊,貨真價實。他蘇家祖墳就在滁河邊上,他親口說的。”

小柳吧唧了半天。

腳步聲響,他連忙住嘴,對飛白說:“老白,你不許當麵提蘇大哥的事。我們這裡最不是人的家夥,都怕勾起他傷心。”

飛白忘了點頭,他發現蘇韌笑著,捧著幾件晾乾衣服,出現在柵欄那頭。

江南已到悶熱季節。蘇韌的微笑,好像吹麵不寒的楊柳風,宜人宜景。

飛白“哈哈”一聲,其實,這時他背上的汗毛倒豎。

蘇韌的楊柳風,吹麵不寒,可吹得他心裡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