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韌隔著柵欄把衣服遞給柳夏。小柳問:“蘇大哥,有點不對頭。為啥獄卒們還不來巡查?”
蘇韌嘴角一挑,清麗如月下芙蕖,悶熱牢房,頓添幾分爽氣。他道:“還是我的小柳弟機靈。不知上頭吹來哪陣風,牢頭等被太爺召去了縣衙。外邊人手不足,一切從簡。”
飛白眉頭鬆了又緊,沈凝從草席裡探出半張臉。
小柳問:“出了什麼事,能驚動上麵?”
蘇韌道:“啊?我光顧著本分,洗衣晾衣。他們鬨嚷嚷跑前跑後,我倒沒怎麼留心。”
飛白打了一個哈哈。蘇韌腳跟半旋,剛要離開。他背後平白多出兩道人影來。
這兩個人穿戴著尋常衣冠。可從帽到鞋,從腰帶到花紋,倆人一式一樣,就顯出極不尋常。
其中一人亮出塊金牌,傲慢指著蘇韌:“我等錦衣衛。你是何人?”
蘇韌躬身揖讓:“在下蘇韌。”
另一人道:“不是他,在裡麵。”牢裡人都吃了一驚。
胖獄卒哈腰上來開牢門:“蘇韌,今兒事太大。你不能出去,回去坐著。”
蘇韌瞥了眼飛白。飛白雖滿腹困惑,並不低頭。他正對著那兩個人,捉摸該如何開口。
可那兩人掃他一眼,搖頭,他們趨步到柳夏的麵前,又搖頭。
沈凝拉開草席,坐起來道:“是不是找我沈凝?哼,我早就恭候你們了。州學牆壁上那首暗諷某大人的螃蟹詩,就是我題寫的。不關彆人的事。”
飛白閉住眼睛,這秀才有點酸,還真有點傻。
那兩人對視點頭。一個袖手說:“這不關我們事。上頭隻交待帶你回去。”
沈凝露出森白牙,對蘇韌苦笑:“嘉墨,多謝這幾天的照顧。該我的禍,躲不過。來生我再報答你的恩情。”
蘇韌歎息,把他自家穿的藍布袍解開,披在他身上:“卓然珍重。至於報答,何來此說?你啊,寒窗十年不易,彆太硬了……”他眼圈一紅,好像說不下去。
沈凝神情激動,嗓子眼被堵住了似的,握住蘇韌的手搖了搖,就被兩個上差推搡走了。
小柳跟著喊了一聲:“沈秀才!”
沈凝回首,昂首一笑。他無精打采時,蒼白如紙。此時驟顯一股清華之氣。
飛白攢眉。蘇韌抓住胖獄卒的短打邊:“毛大,究竟出了什麼事?”
毛大擤了擤鼻子蹲下,壓低聲:“兄弟,跟你透個實話啊,咱們六合縣翻天了。查來查去,大案的源頭居然是在我們六合。真人不露相。誰能料到,咱們那看似糊塗的縣太爺和裝瘋賣傻的衙內,才是上頭要尋的頭等犯人。今天上到師爺,下到門子,悉數被抓到南京去了。班頭,牢頭,賬房,凡是太爺親信,一並都收押。就剩我們幾個被太爺罰過的小卒管那麼多雞毛事兒……唉,忙啊,明兒再說……”
蘇韌愕然。飛白轉頭。小柳嘖嘖:“報應報應,縣太爺父子到底也是栽了。”
霹靂聲響,傾盆大雨。牢房重變得如夜般昏暗。蘇韌的神情,沒有半點幸災樂禍。
一會兒,牢房裡腳步聲亂紛紛,有粗獷嗓音在牢裡一個一個的喊名字,接著仿佛有多間的牢門開鎖。飛白問蘇韌:“他們叫的,都是分押到六合縣來的讀書人?”
蘇韌茫然點頭,麵帶痛惜。他本是縣裡的簿記,肯定是念過些書,大概是兔死狐悲。
六合縣太爺既然被發現是那些儒生們的同黨。涉案的人,當然必須要重新清點。太爺治下的六合縣獄,不再安全,必須給他們重挪個“窩”。
現今天下,皇帝隱居在紫禁城內,求仙問道,研習手藝。蔡閣老的話仿佛是不掛名的聖旨。閣老一聲令下,跑在前頭的不一定有賞,落在後頭的一定倒黴。因此,朝廷派往江南的大小辦案官員不敢出半點差池,事事小心。
飛白用指頭彈走一隻欲撲火的蛾子。他算了算時間。刑部的人走了,另一些人快要來了。
單隻一件,他沒有想到會來這麼一場大暴雨。縣內亂作一團,獄卒們成無頭蒼蠅,犯人們的一天兩餐,都給省了。小柳都閉嘴,捉著草蛐蛐玩兒。
蘇韌眼睛半開半合,時間越長,他越顯得怡然安定。
飛白望著他沾染了潮氣的墨色鬢角,滴水鼻尖。疑惑越來越濃,以至到了他無法抑製的地步。他甚至想,那個人要是活到現在,許能出息成蘇韌這般的模樣,也未可知。他晃頭,不願意再去想。他用手指撐著草席,靠到蘇韌的身邊,直視他。蘇韌似乎很久都沒察覺,飛白咳嗽了一聲。蘇韌眼波澄澄,驀然一笑。朦朧如春煙,仿佛舊相識。
“白兄,你但問無妨。”
飛白哈哈,咬耳朵問:“蘇兄,你老婆孩子的忌日是哪一天啊?”
蘇韌眼皮都沒有眨一回,他想了想,笑道:“白兄尋開心,怎尋到小弟這裡?”
“我是尋開心嗎?哈哈。”飛白盯著他說:“蘇兄,你就快出去了,開心的該是你才對。”
蘇韌眼一彎,用隻有他聽得見的聲音答:“老白,方才錦衣衛來,你好象見了自家人探監。你在六合尋花,純粹是一時興起?要說瞞,你可比我多。”
飛白摸了摸自己的鼻子:“告訴你,那兩人並不是錦衣衛。”
蘇韌表情紋絲不動,眸光灼人。
他沉思片刻,好像比飛白更明晰了其中奧妙,隻說:“嗯,錢能通神。”
飛白要麵子,不願去打聽沈凝的事。那蘇韌道:“拙荊和兒女們的忌日,我確實答不出來。以前我想過,人總有生離死彆。若我能和拙荊同個忌日,倒是人生一大快事。”
飛白心一動,他剛要問一句最要緊的話。遠處巨響,牢裡犯人們差不多同時驚呼。燈熄滅了。
喧嘩聲,吆喝聲,哭喊聲隱約透入高牆內。小柳蹦起來。飛白趁著這個機會,把自己小腿上的東西取了出來,藏在懷中。黑暗裡,他按住小柳的肩頭:“怕什麼?有我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