譚老爹帶著孩子們沿路叫賣,走走停停,捱到杭州,已是七月末。
杭州乃海內名城,自古便是吟賞煙霞的繁華之地。譚香左顧右盼,拍手嗟歎。
石頭望著蘇堤上紅男綠女,西湖十裡荷花,雙眼亮晶晶,卻沒說一句話。
到杭州,靈隱寺是少不得要去的。譚老爹領著孩子們進廟燒香,祈禱著譚香娘早日超生。
石頭磕完了頭,抖落衣裳,跑出佛堂,說去看一株千年老梅。
譚老爹尋到他,問:“菩薩麵前給你娘求了嗎?”
石頭笑著搖頭。譚香聞到靈隱寺門口素菜館的菜油香,舔舔唇:“我餓了。”
石頭掏出幾個銅板來交給老爹:“爹,我拾的。寺附近的素齋必定貴,咱們走遠些再吃。”
譚老爹瞅那孩子的瞳子,像琉璃盂裡盛一半清水,在老樹前靜靜映著日光。
石頭眼中的靈隱寺並沒有多麼靈。這座傳說裡的古刹處處金碧輝煌,好似一個仿古的贗品。和尚們穿著半新袈裟,安然受著整個江南的供養,更不能令他產生尊敬。
他進寺的時候,注意到人多擁擠,心想難免有人會丟落銅錢。
因此他借著尋老梅的機會,一路留神,果然在被香客們踩爛的泥地裡找到好幾個錢。他收起,走在放生池邊。放生池底鋪滿錢幣,閃爍耀眼。可石頭每洗淨一個錢,都往自己懷裡揣。
放養烏龜的香客口裡念著阿彌陀佛,詫異瞧他一眼。石頭回給他一笑。
有件事讓他奇怪,譚老爹到杭州後,並未找山九,也不見錢塘幫的人前來接應。
老爹在棲霞山集市附近尋了兩間舊屋。這次倒爽快,付了半年租錢。
石頭問:“爹,要住那麼久?”
老爹說是杭州畢竟人多,孩子也多,木偶能多賣些。
天一亮,杭州城醒來。車馬碾過石板街,他們家附近叫賣聲此起彼伏。
譚香像是隻貓咪,常睡懶覺。石頭幫著老爹熬稀飯,掃地,還把他一直送到集市口。
娘的葬禮用費是老爹所墊。石頭要用告發邊家所剩餘的銅錢還上,可老爹死活不要。
石頭隻好把錢藏身上,直到杭州跟人討價還價,買了一窩小雞,在門前空地上搭個雞棚。
他被人差使慣了。在譚家無人吩咐,也樂得多做些家務。譚香原就毛手毛腳,女孩家的細巧功夫全不肯學。自從有了石頭,她簡直成了位小姐,常有人伺候左右。
石頭喜歡忙。因為一閒下來,他就會想到娘。他想不通為何那天晚上她要去投水?他在心裡反複演繹過當時情景,娘還攜著箱子,要撇下他?她想自儘,為何還帶著那口箱子。
箱子沉在湖底下。娘的屍體入土了。想那些,似乎毫無補益,也是小小的心靈所不能裝載的。所以石頭最終把疑惑都封進了湖底的那個箱子去。
石頭忙了大半日才歇。他手拿一支毛筆出神。除了雞崽,他還買了這支筆。
不過,他有筆無紙。縱然有紙,他不舍得寫。在筆莊買筆時,他偷偷摸摸雪白的上好宣紙。心裡頓升騰起一種莫名的快樂。過了幾日,紙的暗香像還粘在毛筆上。
他正在撫筆尖,譚香嚷嚷:“石頭,我才看到一隻彩色的鳳啦。”
石頭用硬筆尖點她的鼻子:“是嗎?帶我去看看。”
譚香拉著他往屋後的草叢跑。果真,黃白相間的雜草裡,有幾根絢麗的翎毛抖動。
石頭“噓”了幾聲,一隻雉雞躍過草地,飛快地逃向遠處花牆。
他跟隨上去,但雉雞還是快一步跳入了花牆。他蹲下,透過花枝的縫隙,見雉雞回到巨大的鳥籠中,正梳理淩亂的羽。
這時,他聽到兩個人的對話。
“老爺,小的就說這鳥不用去尋。瞧,自個兒回來了。”
“哼,到底是個沒出息。想必貪圖籠中吃食安逸。”那老爺輕蔑說。
“老爺,這鳥特彆精神。過幾天貴客臨門,許是它能讓您那位高徒笑幾聲。”
“這鳥精神,是因它還沒有婚配。不信去買個雌鳥來,它即刻就蔫,還會掉毛。大丈夫娶妻,是傳宗接代不得已為之。要澄清天下,心中便不能多女人的分。你問這次我到杭州來為何不帶夫人,原因就在這。”
“老爺,彆賣關子。您的瘧疾早就好了,在這裡是因為蔡……”
“咄”隨著老爺的嗬斥,仆人的話嘎然而止。
譚香撲在石頭的背上:“彩鳳呢?”
石頭捂住她嘴,抱著她趴在花牆邊。隻見那老爺踱步到亭子裡。
老爺不老,約莫三十歲,鼻子微鷹鉤,皮膚黝黑光滑,身上罩一襲烏金絹長衫。
他的頭向孩子們躲藏的地方一轉,又若無其事轉回去了。
書童將一打宣紙抱過來,問:“老爺,這些竟都不要了嗎?”
“不要。”老爺斬釘截鐵。書
童隻能咕噥著可惜,將紙丟在花牆一角。
炎夏之蜃氣如樓,花牆內外蛙鳴如管弦。譚香被蚊子咬了幾個紅包包,咿咿呀呀叫苦。
那老爺一邊吃丫鬟獻上的菱角,一邊瀟灑吟詠:“人皆苦炎熱,我愛夏日長。熏風自南來,殿閣生微涼。”他朗誦時,腦袋轉悠,末尾還加上長長的一聲“唔”,似乎陶醉於其中。
石頭聽個迷糊。他惦記著老爺的宣紙。
老爺倒是合人心意。石頭盼望他走,他就抹了嘴離開。
石頭連忙折下根花枝,把枝頭稍掰彎,到花園那角,從花牆縫隙裡一張一張勾了出來。
“我們偷東西玩?”譚香興奮得臉紅。
“這是人家的廢紙。”石頭連忙說。宣紙上寫著許多字。雖然他不辨書法好壞,甚至大多字都不認得,但他以為字裡行間充滿了力量,比杭州湖山更美觀。
他方才聽那主仆對話,老爺好像是有徒弟的。石頭忽羨慕起那個未謀麵的徒弟來。
他想,能拜老爺這樣體麵,字那麼好看的人為師,家裡一定非富則貴。
而他自己,連私塾都還沒上過。譚老爹並不寬裕,上學的事情,石頭雖有夢想,卻不敢提起。
他把宣紙折疊起來,牽著譚香回去。恰逢隔壁老太婆便罵罵咧咧。
兩個孩子不明所以。石頭查看,才知是小雞們跑到隔壁家,踩了一小塊她養花的田。
石頭趕緊賠禮道歉,彎腰作揖。
老太婆隻是不消氣,在屋子裡拿著拐杖罵人。把譚香一家的三姑六婆都罵了遍。
譚香忍不住跳腳,卻被石頭關在房門內,不許她出去。
“你笑,你還笑!”
石頭看著宣紙:“不笑怎樣?她罵人,我們還哭不成?阿香,夏天彆上火。你想,你何曾有三姑六婆?沒有。那麼她費勁罵的人,為什麼是你?不是你啊。彆氣。你說,今天看到的老爺怎麼樣啊”
譚香想了想,覺得有理。她又想了想,說:“那老爺像個老爺。”
石頭笑了,不舍得說阿香傻。
他人小心眼大,非要安著個寶塔般念想,才壓得住。娘這座塔倒了,便隻有譚氏父女了。
他用手在每個字上比劃。雖然有的字不識。但他想,一個一個的照著畫,也是好的。
譚香怕蚊子,不肯再去老爺花牆。石頭就日日獨自去鉤人家丟棄的宣紙,連去了半月。
那老爺有時候會在亭中念書,石頭靠著花牆聽他讀。他從前與母親流浪,也常去聽私塾學生念書。不過那時候因村童們知道他的來曆,全不如此刻在杭州偷聽時的自在坦然。
老爺的嗓子雖不算好,可念書的腔調蠻特彆。
一天,他正蹲在牆根,忽然聽到老爺慷慨吟道“人生天地之間,若白駒過隙,忽然而已”。
他可心內忽然一動。仰頭見烏雲蔽日,豆大的雨點打在臉上。
一隻手猛然拽起他,原來是那書童。
書童道:“我還當狐狸吃了紙。原來是你小子。跟我來!”
他像提罪犯一般,把石頭拉到亭子。那老爺靠著椅背喝茶,見了他隻是笑。
石頭對著他,作了一個揖。
“你要宣紙何用?我曾想你是杭州知府派來打聽的小鬼,但後來想你不是。”
“老爺,我把宣紙拿回去。我喜歡老爺的字,比靈隱寺碑上的字好看。我也不曉得為什麼,左看右看就是看不厭。我在外頭……有時候聽您念書。您念書真漂亮。”石頭盯著老爺眼睛說完,笑不露齒。
老爺放下杯子,上下打量他:“你這樣的孩子,怎麼不念書?”
“上學要錢。”石頭低頭。
“我有個徒弟,年貌和你相當,隻因生在朱門,早就熟讀詩書。你既有心,不如此刻學寫幾個字給我看。來人,紙筆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