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螢火蟲( 下) 我之所以能做到……(1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8996 字 8個月前

譚老爹杵在一旁,搓搓大掌,沒來由地歎口氣。

譚香喊了聲:“石頭?”

不過兩天的工夫,她倒覺得石頭是自家人,他去哪裡,做什麼,都該給她和爹爹一個交代。

石頭對他娘耳語,牽著她起來。風鼓進石頭娘褪色的裙子,她露出雙光腳,腳指甲縫裡嵌著黑泥。

石頭說:“阿香,老爹,我跟娘回庵裡了……”

他低著頭,好像在看路,話音裡卻帶著鉤子。譚香張嘴等他下文,卻再也沒有彆的話了。

石頭娘木木跟著他,跟戲文裡被魔障的媳婦一個模樣。

譚老爹倒是喊了一聲:“孩子,我們且要留幾天呢。你有空來瞧阿香。”

石頭答應,譚香揮揮胳膊。夕陽裡石頭娘纖瘦身影,好像廢園裡楊柳,染著衰敗之氣。

譚香捏緊了老爹手,學著他歎口氣。

譚老爹父女在斷橋村租了間屋子,就算安了一個家。

譚香眼巴巴在家等,總不見石頭來找他們。

她耐不住,趁譚老爹去鄰村吆喝的時候,一路問人,尋到尼姑庵。

斷橋村的尼姑庵,也就是幾間舊房子。大暑天麻雀噪晴,兩個小尼姑嘰嘰呱呱拌嘴。

一個說:“你有本事還俗到大杭州城去當闊太太啊!”

另一個說:“你彆看扁人,前幾天一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還誇我滿臉福相呢。”

“揚州來的算命先生?我怎沒聽你提起……?吹牛!”

“真的!不過那人在庵裡轉悠好久,問長問短。我疑心他是賊,打發他走了。”

譚香問:“姐姐,石頭呢?”小尼姑隨手一指。

譚香踮腳朝庵堂裡望,灰泥塑的彌勒袒胸露乳,哈哈而笑。

一個老尼姑口稱“罪過,罪過”,從彌勒背後轉出來。

譚香鑽到簾幕後麵,才沒被老尼看到。她朝裡走,一線陽光籠罩,石頭跟他娘坐地上。

石頭娘病懨懨背靠佛龕。石頭趴在地上,替她剪腳指甲。

譚香“呼呼”吹了幾下風。石頭聞聲抬頭,眸子亮極了:“阿香?”

譚香歪頭:“是我。你怎不來找我玩啊?我怕你不知道我住在哪裡,專門來告訴你。”

石頭溫和笑了,沒回答。他娘突掉轉頭,盯著譚香,張嘴一笑,牙齒稀疏發黃。

譚香往後麵一縮。石頭忙說:“彆怕。”

他跟娘嘀咕了幾聲,他娘收了笑。石頭給她剪完指甲,跑到譚香身邊,領她到外頭說話。

“你爹爹打算在這裡留多久?”石頭問。

“不知道呢。我想多久都行。你呢?你喜歡這裡的老尼姑和小尼姑嗎?”

石頭搖頭:“尼姑們因我是男孩,要趕我走。可我娘……。我家草屋壞了,修修也要一百多文。我想走,沒想好去哪……。我對湖州受夠了……。娘的病好些,可腦子還不清楚。聽說這病針灸能治……熱天走遠路的話,我怕她累了就發作……”

譚香仔細聽著。她覺得石頭想的和其他孩子不一樣。

她尋思半天,乾脆說:“去我家吧。我家兩間房,一間你們住。爹爹會答應的。”

石頭紅了臉,揀了些彌勒麵前小碟內的燭油,捏來捏去。轉眼捏成一朵花,塞在譚香手裡。

“你去不去?”譚香追問。

石頭臉發白,推推譚香的肩膀,說:“我送你走吧。”

老尼姑在庵前不斷的念“罪過,罪過”,念的譚香心煩。

她不禁轉著杏子眼,嘟著嘴跨出了空門。出來了,她才抱怨:“老尼姑好像罵我們呢。”

石頭笑折了根狗尾巴草,掃掃她的辮梢:“世上人人有罪,所以也等於人人沒罪過。”

譚香點頭,捏著那朵蠟燭花,分辨不出花的形狀。

“這花叫曼陀羅,我看到經書上畫著的。花好看,就是有毒。”

譚香手一鬆,花掉在地上。樹上一陣口哨。接著有人朝他們丟了塊泥巴。

“小王八來了!快看,小王八勾搭上胖頭魚啦!”

孩子們的取笑聲此起彼伏。是群村童騎著夾道的大樹上,跟著領頭的一個勁起哄。

譚香氣得叉腰,打算將泥巴丟回樹上。石頭縮著肩膀,隻顧把她往前推。

“你就聽他們罵?”譚香跺腳,忿忿的。

石頭眨眼:“他們鬨著玩,不當真。”

小樹枝,泥巴,不斷朝他們而來,石頭拖著譚香奔跑起來。譚香腳下打滑,還立著頭,啐那些孩子。他們到路口,迎麵遇到幾個敲著鑼的衙役。好事的村民正圍著官差問長問短。

原來是縣衙通告各處,禁止聚眾賭博。新近半年,幾個村聚賭出了些糾紛,惹得縣官頭疼,索性下令禁止。

村民不以為然道:“賭這事行了千年,怎麼能禁?”

衙役說:“禁不禁得了,不歸我們管。我們隻按上麵吩咐傳令。朝廷近期要派欽差老爺到浙江來。我們湖州民風淳厚,千萬彆出岔子丟臉,落在彆的州府後頭。縣太爺這回是下了決心,昨夜把姨太太的麻將也燒了。如今,凡是向縣衙舉報聚眾賭博者,都會獎勵一吊錢。”

村民嘖嘖歎息。石頭眸子忽然一轉。

譚香已望見自家籬笆:“我就住在這裡。”

石頭點頭,瞧著不遠處的太湖沉吟半晌,才道:“好。七天後,我請你到岸邊吃烤魚。”

他並不進去坐,隻把狗尾巴草夾在竹籬笆上,就一溜煙跑了。

譚香正要進屋,遠遠發現在石頭背影之前,橫出來七八個小人影。

她方才被挑釁,心裡還窩著火。明白那群孩子是要找石頭的茬,就更氣不平。

她在屋裡跳腳亂翻,想找家夥助威。鍋子太沉,她抱不動。木偶都是圓圓小小的,也沒啥用。

忽瞥見灶台上掛著把明晃晃的菜刀。她抓起菜刀,衝出屋子。

幾個村童正推搡石頭,沒料到小譚香揮舞菜刀,像個肉丸子似的一路喊叫著奔來,全被唬了一跳。領頭的說:“好漢不吃眼前虧,小胖子這回像是動真格了……”

大家聽話,一哄而散。譚香跑到點,喘氣如得肺病的牛犢,實在揮不動菜刀了。

石頭注視她發愣。

譚香道:“石頭……我……”

石頭撲哧一笑:“下次你拿掃帚,既能開打,又不重。”

譚香聽進去,下一次她見到那些村童,就用了掃帚。

沒幾天,孩子們都知道譚家的“胖頭魚”不是好惹的。就算是孩子,也知道柿子要揀軟的捏。可是,小譚香並不好欺負,譚老爹又是那麼個身板的巨人。漸漸的,便是頑劣村童,看到譚香,就扭頭先跑了。

石頭說請譚香吃烤魚,倒不是瞎話。

七天之後,他走了老遠路回村。懷裡真揣了不少買來的佐料吃食。譚香高高興興地跟著他一起去吃烤魚。

那天晚上,譚老爹回家路上聽說有好幾家旅社被縣衙封了,還有幾個人吃了板子。邊掌櫃家父子,便在其中,像是有人告發了他們。桃李村人都懷疑是曾和邊家有過節的譚老爹。

他走到湖邊,見譚香和石頭兩個孩子蹲在一堆火旁聊天。

譚香樂嗬嗬。石頭用樹枝挖洞,將他倆吃完的魚骨頭等雜物,全都埋到土裡。

他的眼睛清亮,那笑容正合他的年齡,不算老成,也不算天真。

譚香發現了老爹,拍手道:“爹爹!”

譚老爹笑了笑:“好孩子,先回家。爹給你弄好的洗澡水了。”

他拍了石頭背脊一巴掌,石頭晃動下才站穩。碎花衣服裡,有錢幣的聲響。

譚老爹並未提起邊掌櫃,拉著石頭的手,道:“你這孩子,倒是雙靈巧手,想過以後做什麼營生?”

石頭閉著嘴巴,淺淺微笑。譚香在屋內大約在玩水,水聲嘩嘩。

譚老爹剛開口,就見石頭偏頭張望。

籬笆的那邊,多出來四個人。為首人賠笑問道:“請問您是不是譚老爹?”

“是我。”譚老爹靠著籬笆,把石頭拉到身邊。

四個人齊刷刷跪下,為首的人磕頭道:“譚老爺,我們可找到您了。”

“在下除了女兒,彆無親戚,你們怕是找錯了人吧。”

為首的嗓門不高,倒是個滴水不漏的。

“老爺容小的報清來曆,我等是杭州來的。錢塘幫首領山九山大爺,差小的們來接您回杭州去享福。您也不必推托,數日之前,您在桃李村邊家店顯露絕跡,消息即刻傳到幫中,山大爺斷定是您再現江湖,極想與您重敘當年舊情。”

石頭瞧了眼譚老爹。錢塘幫的勢力已遍布浙江,就是孩子們也知道山九大名。

譚老爹的賭博絕技,果然太顯眼,隻不曉得他是如何跟杭州的大人物攀上交情的。

譚老爹朗笑數聲,巍然不動:“嗯……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山九那小皮猴子,如今也當上老大了。不過,我與他沒多大交情。當年並未共患難,如今也不會去享福。多謝他好意,恕我不領情。”

這時,太湖上有笑聲傳來。石頭和譚老爹發現,湖岸多了一條舟,舟上亮著盞燈。

船頭站著一個矮小的人。他披著一套式樣奇特的硬綢衣,活象套隻龜殼,頭上還戴著頂綠色的軟帽子。他拿了隻金喇叭,聲音傳來,清晰入耳。

“老譚,什麼猴子,老虎的,我不愛聽。大哥死了,你走了,我不得不混下去吧。”

譚老爹先是呆立,久久才笑:“好大的麵子,我能得到山大王山九爺親自迎接。”

“嗬嗬,你一向有麵子。不過,我之所以能做到最大,也是必然。”

“喔?”

那山九笑著跳上岸:“因為,我最不要臉。”

石頭眼波微動,帶著一點笑影。

山大爺的綠帽子底下,是一張微黃無須的圓臉。近看頗像隻大枇杷。

因為身材矮小,山九雖一把年紀,仍行動迅捷,顯出老跳蚤樣的輕靈。

譚老爹低頭瞅他說:“這世道,不要臉才好,能活得開心長久。”

山九仰頭,綠帽子差點滑落。

他轉而看石頭,笑道:“小朋友好相貌,不錯不錯。是不是譚哥的乾兒子啊?”

石頭搖頭。他倒不怕生,麵上笑影更濃。

山九對譚老爹說:“這孩子當你女婿倒不錯。如今好女婿難找,好兒子難求。凡是看到一個苗子,就該馬上拉到田裡來種。我在杭州新認了個兒子,跟我長得賽過親生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