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死的螢火蟲( 下) 我之所以能做到……(2 / 2)

小人通天 談天音 8996 字 8個月前

譚老爹不客氣道:“鬼才信世上還有跟你同一幅猴子相的孩子。”

山九道:“像不像,你去了杭州便知。譚哥,大哥死了那麼多年,大嫂還常念叨你。你到我錢塘幫去住上幾天,難道能少根汗毛?”

“我好些年不見大嫂了。你這猴子,不會還糾纏著大嫂吧?”

山九正色道:“你還不知道大嫂的脾氣,我敢糾纏她?不過幫裡多虧大嫂還常操心著。”

譚老爹用沒有指頭那隻手掌撫撫山九,山九盯著他問:“譚哥,你去不去杭州?”

譚老爹瞥了眼石頭:“大哥十年忌日,我原就打算去。不過,你走你的路,我走我的橋。”

山九哈哈幾聲。因為他的小鼻子小眼,哈哈打得倒像噴嚏。

他提議說:“有的話當著孩子不好講,你我到船上去說吧。”

譚老爹也不拒絕,大踏步跟著他去。

石頭目光流轉,駐在山九坐的那條船上。船篷鍍金,蕩漾在微波之上,好像是他夢中的第一條舟,讓他不禁神往。

“爹爹呢?”譚香打開了窗子。石頭指了指那條船。譚香好奇跟到他身邊。她的頭發透出股皂莢味道,隻穿件半臂衫子。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胖,才換上衣服就微濕了。

“爹爹去那船上做什麼?”譚香拖著木屐也要去,卻被石頭拉住了。

她聞到石頭口中一股魚香味,不禁開了笑臉。石頭也笑,眼角餘光瞟著船幫。

許久,譚老爹出了船艙。那船毫無留戀的劃走了。

他對孩子們晃晃手,嶙峋麵頰留著點感慨。

“石頭,天色不早,我送你回庵中去吧。”他不由分說地撥了撥石頭。孩子欣然從命。

不過十歲出頭,這孩子就好像能讀懂人心。他並不問老爹山九那茬子事,隻從懷裡掏出一個小瓶子。瓶中的螢火如金色的花,照亮了黑夜裡的路。

此時若從高處俯瞰,斷橋村的百家燈火,也像是一群散落在人間湖邊的螢。眾人在苦欣中守著小小的光明,在溫煦的夜風裡,扇著點點的溫情。

到了斷橋,譚老爹踩著什麼,彎腰時被石頭扶住。

“老爹,謝謝你。我一個人能走。”石頭說。

老爹皺紋加深了,問:“你……你偷偷去縣衙上告發了邊掌櫃,弄來的賞錢請我家阿香吃魚了吧?”

石頭隻晃了晃手裡瓶子,蟲子抖亂如舞。他清澈的眸子,像倒影著明星。

譚老爹沒有再問。他不知孩子是如何能抓住把柄給縣衙的,也不知縣官如何就相信他。

也許是因為他那黑白分明的瞳子?

邊家並非好人,石頭臨走還被克扣了一吊錢。邊家隻沒想到那麼快便還給了他。

瓜田裡小蟾蜍跳過石頭腳背,淺綠色的柔蔓碰到他的腳根。

石頭點了點頭:“老爹,若他家因為禁令就收了賭局,今天我就會被縣官責打的。”

確實,譚老爹想:這孩子不過賭了一次。

他曾經賭過無數次……。他移開目光,問:“石頭,你知道我這隻手怎麼斷的指頭?”

石頭頓了頓,回答:“聽阿香說是老爹在戰場上殺敵,受了傷。”

譚老爹坐在橋墩,緩緩告訴石頭:“那是我扯謊。我從未上過戰場。我本來是個手藝人,多年前遇到兩個人。一個是段大,一個就是山九……。跟著他們,我學會了賭。我發覺賭博來錢要容易得多,就不再做木工了。日積月累,我的賭技神乎其神,江湖上給我一個‘點金指’的稱號。我每天隻想要賭,開始還會患得患失,可因為老贏,後來就根本不再去想賭局之外的事情了。我們混到杭州,段大哥開賭坊,山九拉客,我就充作客人在內常駐。那些年,我眼看著一個個高手瘋迷成魔,一個個財主傾家蕩產。可我沒心肝,連眼皮都不眨。我想,輸的人就是活該。我從不想到自己有天輸掉,也會和他們一樣慘。我年過四十,娶了一個江北逃難來的姑娘。她長得雖胖,可笑起來眼睛裡能開花。這時候,我除了賭,還常會想想家裡的她。一年,我遇到了一個客人。他是個西域人,沒有名字。我輕而易舉贏了他。第二年,他又在同一天出現了。我還是贏了他。他一直輸,可每年來。直到阿香出生的那一天……”

譚老爹深深吸了口氣,麵上紋路跟著身子顫動。石頭放下了螢火蟲瓶:“老爹……?”

譚老爹用手揉搓了下臉麵:“我終於輸給了。他說自己為了報複,花了五年,因此讓我還給他五根手指。就在同一天,我們的賭場遭到了對手的襲擊。大哥命喪黃泉……譚香的娘……也因為驚悸死了……唉,這事我從未告訴過阿香,可我就想跟你說說。”

石頭聽得認真,眼中湧出淚花。譚老爹隻覺心口一鬆。

石頭握住了老爹的那隻完整的大手,說:“老爹,我會保密的。我要好好想你跟我說的話。告訴了我,你就不必想過去了。我娘有太多的話,就是不肯告訴我……要是她肯說……也就不會那樣子苦……”

“石頭,你想找你爹嗎?”

石頭壓低聲說:“老爹,我倒是想,可哪裡能找到?他真來的一天,恐怕也太遲了。”

他站起來拍拍衣裳:“呀,我真要走了,娘還在庵裡等我。”

他對譚老爹鞠了半躬,飛快跑了。譚老爹摸摸斷指的肉突,發現眼前的夜空淨了幾層。

深夜裡起了大風,譚香打著呼嚕。譚老爹想到和山九的對話,睡得不沉。

村落裡起了一陣隱隱的喧嘩。好像滿村的人都在齊聲竊竊私語,偏無一人敢大聲的。

村頭那家的狗在咆哮風裡汪汪不停。

老爹起身,依稀聽見有兒童的喊聲。那聲音脆如琉璃,被風打碎了不成氣。

他坐了半晌,譚香猛爬起來,揉眼說:“爹,石頭喊我去吃魚呢。”

譚老爹當她做夢,才要回話。

籬笆外起了咚咚的拐杖聲,有蒼老的聲音叫:“譚老爹,譚丫頭?”

譚老爹箭似出門,認出是尼姑庵的老尼姑。小尼姑們提著燈籠在她背後,臉色發綠。

“師太,什麼事?”

“罪過,罪過!”老尼姑抖著下擺,敲擊拐杖。

小尼姑說:“石頭娘不見了,石頭說去找,也不見了。師傅不放心,來問問你家女孩見著他麼?”

譚香鑽出窗子:“啊?石頭在哪兒?”

老尼道:“沒見到?罪過啊罪過。石頭娘一直有瘋病,石頭回來看護,就好些。今日午後,貧尼正在念經,就見她坐在庵門前,跟一個男人說話。你們也知道她從前乾什麼營生……我一氣之下,就罵了她幾聲,趕走那個男人。她麵帶愁容,念叨著‘我要去……我要去……’,貧尼也沒在意。晚上,她就不見了……”

譚老爹變了臉色道:“男人難道是她認得的?師太,不勞你們女人,我這就尋幾個鄉親去找。”

小尼姑說:“石頭娘非但跑了,連他家唯一值錢的小木箱都跟著她一塊不見了。那個男人我倒是見過。是個揚州來的算命先生,前些日子來過庵中的……”

譚老爹穿好鞋子,取了一個火把,吩咐譚香說:“乖乖,你在家,若石頭來了你留住他。”

譚香眼淚汪汪的應著。她因為沒有娘,知道一個孩子找不到娘,就會心慌。

她坐在屋裡胡思亂想,草屋周圍仿佛鬼怪疊出。

她然疑心起今晚見過那條金色的船來。石頭是坐上那條船了嗎?

她推開門,向湖邊跑去。月色之中,她找到一團金黃色光芒。

那是……她聽到自己腳下青草折斷沙沙響。果然是石頭的螢火蟲瓶。

“石頭?石頭?你在哪裡?”她惶惑至極,扯著喉嚨叫起來。

她再向前走,用螢火蟲瓶一照。看到了雙孩子的草鞋。

前麵就是黑暗的湖。再也沒路了。她又叫:“石頭,石頭?”

楊柳微搖,讓她想到吊死鬼還魂。慘白月亮沉在湖中央,像是溺亡的浮屍。

石頭呢?石頭死了嗎?譚香尖叫著跑到水中:“石頭,石頭?”

她腳下一滑,被快圓石滑入水中,不小心喝了好幾口水。

她掙紮著咳嗽起來,哭喊道:“石頭,石頭?”

她向著月光的所在遊去,不斷地喊著石頭。

她學遊水的時候,阿爹說過,沒人能在水麵下許久的。那麼……石頭死了?

她手中的螢火蟲瓶子脫開了,浮在水麵上,不一會兒進了水,沉了下去。

譚香想去抓瓶子,可沒力氣。她覺得前所未有的恐怖,忘記了石頭,隻想返回到岸上。

就在這時,水底下有人托了她一把。她驚呼一聲,石頭的臉浮出了水麵。

他領著她拚命劃水,逃脫水底的磁力。譚香兩腳重的下沉,可是終究被他帶回岸上。

她倒在石頭的大腿上咳嗽。石頭眼睛發直,愣愣看著水麵。

“……石頭,你怎麼啦?你娘呢……?”

“我找不到她。我看到……箱子在水下麵。”

譚香沒有聽懂。老爹的火把,尼姑的燈籠,離他們近了。

譚老爹奔過來,抱著石頭:“孩子!孩子?”

孩子的臉上,滿是迷惘。他幽幽重複那兩句話。他找不到他娘了……可箱子在水下。

老尼姑念叨:“罪過罪過。”

那女子為何在這樣的夜晚跳入水中?沒有人知道答案。

譚老爹希望石頭能哭,但他就是不哭,他隻是從懷裡拿出一個盛水的瓶子,將濕了的螢火蟲倒在湖畔草上。譚香抱著石頭不停打戰。許久,他拍了拍她。

“石頭,我怕你死了。”譚香說。

“我不會死。我一直會活下去。”石頭用她才聽見的聲音說。

那些螢火蟲在草中重飛起來。就像孩童們的眼睛。

三天之後,人們在鄰村的湖灘邊發現一具女屍。天熱,屍體爛了,惡臭撲鼻。

尼姑領著石頭去認屍,那衣服就是石頭娘的。石頭磕頭,無聲嗚咽。

譚老爹幫著那孩子將女人埋在村後的林中,陪著他坐到傍晚。

“老爹,我想走。”石頭對他說。

譚老爹望著將采來的山花放在紋頭的譚香,說:“走吧,我們一起去杭州。有我一口飯,就有你們一口。以後……你叫我爹吧……”

他們三個人悄無聲息的離開了斷橋村。

譚老爹推著獨輪車,石頭背著雜物。譚香的手裡抱著一隻籃子。

出了村口,譚香對石頭說:“我可以唱歌嗎?”

石頭對著老爹笑了笑。老爹道:“唱吧,唱吧。”

譚香就唱了起來。

“油菜開花黃似金,

蘿卜開花白如銀,

草紫開花滿天星,

芝麻開花九蓮燈……”

她一直唱到出湖州地界。

石頭忍不住回望。他那過去的日子,惟有螢火蟲相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