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白八歲之前,在天子腳下生活。都說帝京是天下第一大城,但阿白的印象裡,帝京城比唐王府就多出來片紫禁城。那時阿白還列名玉牒,名叫寶翔,乃唐王世子。
唐王六位兄長,兩個成了皇帝。一個是廢帝,還有一個就是今上。
小寶翔喜歡廢帝。他是總送給他糖吃的可親伯父。廢皇後則是最疼愛他的姨媽。後來,廢帝不見了,廢皇後也不見了。有一天,寶翔的娘被宦官請到紫禁城,再沒有出來過。寶翔和爹爹隻能在雕欄玉砌的王府內活動,沒有聖旨,哪兒也不準去。
唐王是個最好性子的人,人家說什麼他都“噯噯”。王妃沒了,他不找伴。兄弟間屬他貌不驚人,才不出眾。平日畫幾筆,念念逍遙篇。除了半夜愛拉拉胡琴,沒任何特彆之處。
寶翔天生好玩,不肯用功。抓青蛙,捕蜻蜓,不亦樂乎。他還在姑父們的衣袖裡放小蛇,把侍女的胭脂調在魚缸裡麵。旁人每在唐王麵前抱怨,他總是“噯噯”笑。
今上登基後,一度嚴禁皇親養馬。唐王給寶翔選了隻毛皮偏白的豬。寶翔常騎在豬背上衝鋒。白豬在花園裡亂踏亂啃,狼藉一片。王府內侍者全從宮裡派來,一年就要換一批。他們被小王子的調皮弄得頭疼,年底離府,無不謝天謝地。
寶翔越長越胖。姑父蔡揚送了隻失母的小白老虎。寶翔一見就喜歡上了。為了兒子,唐王親自喂養馴化,把小老虎稱為“小白”。
蔡揚有兒子叫蔡述,相貌和女孩兒差不多。雖然他是寶翔表弟,寶翔看不慣他。因為他常帶著絹帕,手臉乾淨,和寶翔泥巴娃娃形象截然不同。寶翔認為他娘娘腔,但眾人讚美聲源源不斷。寶翔氣不打一處來,他納悶世間人為何都喜歡蔡氏父子那種男的。
菜述七歲就有了字“敘之”。他告訴寶翔說,凡是自尊的孩子都有字。
寶翔氣急敗壞跑去問唐王:“爹,我怎麼沒字啊?”
唐王正坐著書寫:“噯噯,等等啊。”
寶翔氣呼呼抄了把篦子,狠敲他頭皮:“快點,快點!”
“噯噯……寫壞了。”唐王無奈望著被他翻過來的硯台:“好了,我兒叫飛白吧。”
從此寶翔和蔡述對陣有了底氣,“飛白”兩字,很囂張。
寶翔八歲生日才過,蔡述父子來瞧他們。蔡揚拉了唐王屋裡閒談,蔡述坐在石頭上看寶翔馴白老虎跳圈。他忽叫了聲:“飛白?”
寶翔回頭:“怎麼了?”
蔡述呆坐在那說不出話。寶翔實在瞧不慣這套,就彆過臉不睬他。
晚上,他發現唐王寢室裡那把胡琴找不到了,急匆匆糾個小宦官問:“胡琴呢?”
“……今天王爺送給蔡公子了。”
寶翔大怒,把蔡揚給他的玩具丟了個稀巴爛,還“呸”了一聲給蔡述。
三天之後,皇帝下旨,貶唐王父子為庶民,居住杭州,即刻啟程,不得有誤。
唐王一笑,收拾行李。貴重的東西,自有東廠人過來接收。半大白老虎,被唐王裝進了隻籮筐。寶翔臨走,姑父馮倫前來送行,囉裡囉唆說了一堆。
唐王拉著他手,“噯噯”著,最後才道:“子約,我走了。可惜你我,蔡揚和皇兄,四個人再也沒機會到徐嫂那裡吃飯了。”
馮倫灑了幾滴淚,低聲:“……不幾年就能見麵。”
寶翔窩著一肚子火:“哼!我們再也不回來了!”他說完,踢下簾子。
等他再想起來瞧窗外風物,人間四月,京外天地,桃紅柳綠。
寶翔父子住在孤山附近一座寒酸小宅。江南的冬天陰冷潮濕,過了那年冬天,唐王就常常咳嗽,入不敷出。從王府帶去的唯一小仆從,卷了些衣物逃走,正被唐王裝見。他隻是“噯噯”咳嗽幾聲:“走啦?再帶幾兩銀子。”
沒了王爺身份,唐王隻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做什麼都不像樣。挑桶井水能灑了一半,種塊菜田卻不發芽。可是寶翔覺得小日子過得蠻有滋味。憑借幾張賤賣的古畫,至少半大老虎每日都有肉吃,和寶翔一起長大。唐王說養老虎招人妒嫉,不讓小白跟寶翔出門。
寶翔想自己總有天能像爹照看他那樣照看爹。他跟著民間的孩子們放風箏,摸魚兒,扒著人家洞房偷看新娘子。每天回家,唐王做好熱菜熱飯等著他。雖然不再拉胡琴,但他開始給寶翔念莊子之外的書。他告訴兒子,心裡喜歡李白的詩文。燈下讀到“長相思,在長安……美人如花隔雲端。上有青冥之高天,下有淥水之波瀾……”,他就歎息一聲。
寶翔想爹從未去過長安。難道他在那還有喜歡的美人?想來想去,喜歡爹念其他的詩。
“結發未識事,所交儘豪雄……托身白刃裡,殺人紅塵中”,這才是飛白喜歡的李白。
他問:“李白是英雄嗎?”
“他是遊俠。”
“什麼叫遊俠?”
父王用袖掩口咳嗽:“我哪裡知道?你可彆亂殺人。”
飛白和老虎隻會吃和玩,胃口越來越大。可唐王漸漸吃不下了,一病不起。
官府遲遲不派人來,唐王躺在床上看窗外雨絲,對跪在床頭寶翔說:“飛白,我走了,你彆傷心,你的姑父們不會丟下你不管的。”
寶翔不相信,姑父們來接他,萬裡長城都該倒了。
他平生第一次大哭:“我不要你死。爹,我以後會聽話,再也不會用你的圖卷養蠶寶寶,再也不會去吃彆人家的梨了。我會很有出息的。你一定要看著,我會比蔡述更有出息。”
唐王“噯噯”答應著,拉著他手:“飛白,爹不要你有出息。人為何都要有出息呢?從前,我們四個常在一起。我不如皇兄從容,不如蔡揚聰明,不如馮倫有人緣,但我沒覺得自己少了什麼。我隻要你活下去就好,最好能快活。你娘她……也是一樣的想法。”
寶翔嗚嗚直哭,哭到父王身體冰涼,白老虎來咬他的衣角。
寶翔這才明白,天塌下來了。爹被杭州府派來的人按庶民禮葬好,寶翔從此混跡民間。
原來,每頓飯都是要用腦子去換來的。吃了這頓躺下,若不操心,下頓就沒著落。
他把爹留下的幾張破圖畫拿去當鋪。老板都說是假的,可憐他年幼孤兒,還是給了幾兩銀子。寶翔立刻買了一大塊肉給白老虎吃。
他每天吃兩頓,減成一頓,最後成天躺著和白老虎對視。他昏昏沉沉,餓得想把自己白胖的腳趾頭吃了。白老虎從小吃主人送的肉,此時也一籌莫展,瘦得皮包骨頭,還掉毛。
寶翔記著爹的話,不想死。看到街上一群群的流浪孩子,他問:“我加入你們行嗎?”
“你有什麼?”
“我有隻白老虎!”
街頭孩子們不信,非說他扯謊。寶翔就領著他們回家看。小白一出門,他們哭著喊著逃跑了。寶翔覺悟過來:普通人怕老虎,他要是在家抱著小白,他們倆都要餓死。
一天晚上,他領著小白一直走到虎跑附近的山丘。
天上驀然落了雪,寶翔餓得肚子咕咕叫,他從懷裡拿出一塊肉,丟給了白老虎。
白老虎意識到他的異樣,猶豫了許久才低頭吃。寶翔摸著虎頭:“小白,吃了這頓,我們就分手了。爹爹死了,家裡空了,我養不起你。我窮了……。”他說到這裡,一陣鼻子酸,隻能朝天看看,他把留給自己吃的兩個肉包子丟給了老虎。
老虎狼吞虎咽完臨彆晚餐,虎目黯淡,還沒聽懂。
天寒刺骨,寶翔用袖子擤了把鼻涕:“我養不起你了。咱們不分開,就都是死路一條。我要去流浪了,你回到山裡去。你記得不要吃人……不要吃好人。”
老虎哀怨長嘯,寶翔說:“你哪裡知道誰是好人?誰是壞人?你遇到蔡述可不能吃……他是我表弟。噯,我們再也見不到蔡述了……”
老虎徘徊不去,寶翔發狠,一推它身子。小白走了幾步,還回頭望他。
寶翔忍不住哭出來:“快滾!我本來不想哭的,都是你害的!走吧!還不走乾什麼?”他情急之下,撿了塊泥巴砸老虎的屁 股。他隻舍得打老虎屁 股,因為聽說那裡最不疼。
他坐在雪裡嗚咽,想他寶飛白這輩子就這晚上最慘最丟人。為了自己苟活,連相依為命的老虎都丟開手了。
他發誓等自己以後有了錢,一定找回小白,讓它天天跟自己躺著隻吃肉。
想到這裡,他破涕為笑,舉首望向山林,白茫茫一片,小白的蹤跡都不見了。
他沒有再回家,去找了在橋洞下蜷縮著烤火的一群流浪兒。
他們都嫌棄他胖,趕他走。為首的一個十四五歲的哥哥願收留寶翔。
“爹媽呢?”
“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