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嘉墨,你稟性柔弱,初次辦案……”方川替他擔憂。
“我是沒法子。流水兄,你幫我找一個人吧。”
“什麼人?”方川在燭火裡,注視他的麵影。
“找一個從刑部退休,居住在京的衙役。找好了,告訴我他住址。”
他說完,悄悄把那二十兩的銀包放在了方川的筆袋裡。
第三日,他獨自去了刑部,見阿附於蔡述的刑部侍郎吳明。吳明雖官居二品,但對於內閣特派的蘇韌,卻客氣萬分。蘇韌待人接物,本來就春風滿麵。黑壓壓的刑部,也暖意融融。
那兩翰林,已被送入刑部,初步的口供中,他們都說自己與火災無關。至於當日二人早出宮的原因,一個是因為妻室臨產,放心不下。還有一個是因為有幾個古字吃不準,想回家查閱下經典,再做抄錄。
不知道為什麼,蘇韌直覺二人所說,都是真話。但這不是他要的答案,或者說,這不是各方勢力所要的答案。若將二人屈打成招為縱火犯,也太過勉強,駭人聽聞,無人能信。那麼過失引火呢,非要他們承認罪狀才是。
吳大人為難,私下對蘇韌說:“蘇中書,牽涉翰林院,絕對不能用酷刑逼供。要不然,朝廷裡有人一定會寫本彈劾,四處宣揚。”
蘇韌撫摸著二人的供詞,側著身體,委婉笑道:“大人放心,明夜我們可使用錦衣衛詔獄。酷刑,是一定要用的,但是,我保證不是逼供……”
吳大人不語皺眉:“京城不是外地,即便是秘密審案,事情總瞞不住的。”
“大人,蔡閣老隻要會聽話的活人。明晚的供狀,有人已經擬好,您可以過目下。他們必須按照這供狀上的答話。不然,你我也至少要被剝層皮。”
“到時候,我要求大人一件事情。從刑部黑牢,選取四個定下死刑,等待處決的犯人,一並交給錦衣衛。”
吳大人見他瘦長秀麗,年紀又輕,搞不準他底細。但憑借多年經驗,他不由背後升起股寒氣。
這位蘇韌,自稱是應天府的人……應天府一案,是自己親自參與省理的。
那些讀書人,官吏,明明無辜,死狀多麼慘烈……
蘇韌,倒是逃過了那個大劫,還混到京城來。他,彆是化身來複仇的吧?
吳大人想到這裡,打了個寒噤。蘇韌坐著的位置,已空了,隻留墨香幾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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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韌一直等到審案的那天早上,才告訴了蔣聰事情的來龍去脈。
他省略幕後細節,隻說了某案某事,今晚錦衣衛獄審查某二人,上頭點名你我協同刑部辦理。
蔣聰肌肉緩緩抽搐,他臉色發青道:“嘉墨,怎麼到現在才告訴我?這樣大案,牽涉到皇家和翰林院,我怎麼也要準備準備……”
蘇韌心中冷笑,他選擇內閣中與自己不和的蔣聰,正是要給他一點顏色,但是,不到今日午夜,還不是時候呢。他歎氣說:“既然是秘密審理,我確定助手是你之前,怎敢聲張?你也知道內閣辦事保密的規條。我已將二人檔案,以及其他資料,摘錄詳儘。我又不是藏私專美的人。你現就去文淵閣內翻看吧。午後我二人一起去吃飯,刑部會派車來接。”
蔣聰擦了把汗鎮定心神,拿了摘錄,躲到文淵閣的書架後補功課去了。
蘇韌在僻靜處,喝了點水,將自己擬定好,己給刑部吳大人看過的罪犯罪狀又默看一遍,放在火爐裡燒了。為了不留下有字的殘片,他還蹲身查看了下。
想到吳侍郎那副畏首畏尾的樣子,他輕蔑一笑。刑部出身的人,倒和他講不要酷刑。殊不知刑部內的種種酷刑,就是這些人發明,加以完善的。姓吳的辦理過應天府案,其中的一些逼供細節,可是讓那些善良之輩,不忍卒聽的呢……
那日在刑部閱檔後,方川真的幫蘇韌找到一個刑部退休的老吏。蘇韌抽空,裝扮成一個外地書生拜訪。他給了那老人二十兩銀子,說是想要寫一本有關地府的小說故事。為了描寫陰間慘狀,需要酷刑的資料。
退職吏員,生活多數清苦。那古稀老吏收了錢,曬著太陽,就對蘇韌打開了話匣子:“你以為下油鍋算是酷刑?比那陰毒的招數,還多著呢。不說咱們太祖爺打下江山那會子,前朝有多少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就說當今皇帝登基後,把廢帝後那些親信……那會子開始,我就知道,人沒有好壞,都是獸類。得勢的說自個兒好人,就是好人……”
蘇韌飛筆記載著老吏描述的那些酷刑,自覺筆跡都有些異樣。他不是因為酷刑而害怕,而是對自己的冷靜奇怪。他骨子裡,和蔡述那條醜陋的蜥蜴一樣嗜血。
一個下午,老吏才回憶完畢。蘇韌把那些有用的酷刑勾畫出來,繼續在四合院,聽那老吏發牢騷。他認為離開不夠禮貌,也覺得老頭兒可憐。
老吏浸泡在自己動手的那些恐怖回憶裡。而他的那些上司,大搖大擺,雙手不沾一點血的官員,卻積累起財富,安心地養老,寫著精忠報國的回憶錄,吟唱良辰美景的詩詞。
午飯的時候,蘇韌去叫蔣聰。蔣聰對於如此重任,稍有不安。蘇韌把他帶到一家酒樓,兩人好好吃了頓。蔣聰不得不放下平時的架子,和蘇韌探討案情。
蘇韌有問必答,顯示出誠懇之狀。他寬慰蔣聰:“辦事自有刑部的人,我們不過是在場證人而已,按閣老之意監督就是了。翰林院的人,外強中乾,容易腳軟。這家酒樓,最有名是牛肉麵,蔣兄,請吃……”
那牛肉麵,蔥香四溢,肉紅麵白。蔣聰讚不絕口,蘇韌殷勤說:“好吃?那下次我再請兄長吃吧。”
話音未了,刑部的車來迎接。當夜,他們提了犯人,到了錦衣衛大獄。
錦衣衛獄乃是前朝的大牢改建,雖然寬敞,卻有種積年的腐臭氣息。
供刑訊用的大堂,滿是寶翔安排好的親信錦衣衛。
那兩位翰林,被關押才幾天,已經是雙目無光,麵黃肌瘦。吳侍郎嚴肅責問,要他們交待真相,那二人異口同聲,反說是刑部有心逼供,還問他是不是被奸黨指使?
蘇韌對蔣聰耳語:“閣老那邊,怕刑部記載不便利,你直接去記錄,省得以後麻煩。”
蔣聰有蔡述撐腰,自然不氣短,直接到刑部小吏身邊,就坐提筆。吳侍郎揮袖,示意蘇韌來說。蘇韌並不停止脊背,隻側坐堂上,笑說:“二位大人所說奸黨,是指什麼人哪?為了萬歲江山,身為翰林,怎可坐視有奸黨在朝?”
那二人到底不敢對峙,隻是不語。蘇韌循循善誘:“下官看二位大人在囹圄中,也心有不忍。此次玉虛宮失火,朝野皆驚。內宮的人們,費儘思量。兩位大人當日入宮抄寫,又雙雙提前退出。此刻我們要調查大火起因,二位大人是最佳的旁觀者。朝廷對此事極為關心,我們也不敢怠慢,還請二位大人說明真相。”
“真相已經說了……何必重複?我們秉公辦事,奉旨抄書。我們出宮的時候,也由小宦官搜身盤問。懷疑我們與大火有關?那是直接針對翰林院乃至全體科舉出身朝官的陰謀。”
蘇韌那端正秀美的臉,還是帶著溫和的笑容:“陰謀?不懷疑二位大人,還能懷疑誰呢?”
“玉虛宮香燭無數,宦官成群,彆說是個人,就是香案下的老鼠,都能放火。你們憑什麼把罪責強加到天子門生身上?”
蘇韌聲音不高,好像是和人講道理,而非詰難盤問。他說:“玉虛宮內,他物無靈,唯有萬歲至尊。香燭是萬歲供奉天神的,宦官是服侍在萬歲左右的。年年月月日日如此,怎麼就是你們入宮的時候發生了災禍?說香案下老鼠縱火,可有根據,你們有過觀察?這樣胡言亂語,不是大不敬嗎?吳大人……下官看當日的過失,隻有讓他們靜心回憶,才能想起來……來人,把他們壓下去。”
這些錦衣衛,已事先知道蘇韌的安排,因此急速將二人帶下堂。
吳侍郎心有不安,咬著蘇韌耳朵:“蘇中書,今夜不能定案的話……”
蘇韌一笑:“大人莫要心急,此刻才月上中天。我們出去透口氣吧。”
吳侍郎會意,跟到堂外的空地。蔣聰麵帶不悅,隻能隨行。
蘇韌裝作和蔣聰要好的樣子,先在他耳邊說了幾句無關緊要的話。
然後他走到吳侍郎身旁,從容問:“大人,您將那四名死囚帶來了嗎?”
吳侍郎稱是。蘇韌說:“大人,雖說不能對犯人逼供,但對死囚施刑,總不難吧。蔡府大管家對下官言道:您手下那幾個刑吏,都是經曆過江南大案曆練的,手下分寸最好。我們已請錦衣衛將那二人置於密閉的房間中。每個人的左右兩間,都是空的。把死囚們關進去,正好給刑吏們練手。又能震懾那兩名翰林的。等到一個時辰後,下官和蔣兄,大人分彆去提犯人……”
吳侍郎斟酌片刻,就答應了。蘇韌將自己抄錄的“酷刑集錦”分成兩份,遞給吳侍郎背後的刑吏一份。他故意暗示他們,小聲說:“此是貴人家藏的,你們不可遺失,一定勉力行之。”
月光照拂他光潔臉龐,他的眼睛益發明亮。連刑部那幾個辣手堂吏見了,都不由舒心。
他們紛紛卷起衣袖,躍躍欲試。
蘇韌悠悠喝了一會兒茶,與吳侍郎,蔣聰輕鬆閒聊。他好像認識吳侍郎許久似的,向蔣聰介紹吳侍郎辦過的奇案。他又好像是蔣聰的知己,熱心向吳侍郎介紹蔣中書的才藝。本來滿腹心事的二人,因為蘇韌穿針引線,競談話投機。
蘇韌含笑,像聽得認真,一直到吳蔣二人說得累了。他才站起來道:“一個時辰就快到了,我們走吧。”
吳侍郎出大廳,暗中看了看西洋表,蘇韌算得並不差。他滿腦子是“美人貓”三個字,卻並非嫌惡不快。
蔣聰因為胖,嚴寒天還出了汗。他與蘇韌並肩前行,忽然聽見一聲野獸般的慘叫。
蔣聰汗毛倒豎,汗象凝住了,他想問:那是什麼聲音?即便用刑,人怎有此種嚎叫?
蠍子從滲水牆壁爬過。蘇韌回眸而笑,光彩照人,他對蔣聰柔聲說:“蔣兄吃過蛇嗎?”
“蛇?”
“是啊。江南人總愛吃蛇,小弟就不喜歡。因為蛇去了頭尾,剝去了皮,還會動,怪怕人的。
小弟常想:要是在人皮上開個口子,把那樣一條蛇放進去,再縫上,它會怎麼動呢?”蘇韌側過好看的頭顱,凝神說:“嗯,除掉蛇,去頭尾去皮,還會蠕動之毒物,另有六種。譬如在一個男人全身七處敏感處,依樣縫入那七寶,這人該有什麼表情呢?”
蔣聰聽著那一聲聲,不僅忘了出汗,連呼吸都忘了。他不敢回答,好像至今才認得蘇韌。
刑房門敞開著,蔣聰掠了一眼。有個犯人的腿上,倒掛著一絲絲的花蕊。再看,他膽戰心驚。
蘇韌將翰林禁閉的房門開鎖,那位翰林,抱著頭,褲子下麵,居然濕了。
蘇韌用手指梳理下那位翰林披散的額發,輕柔說:“好了,輪到你了。”
“我,我不去!”那翰林失去了文雅,聲嘶力竭。
“誰要你去呢?隻要你在這份供詞上簽字畫押,就沒事了。”
那翰林看了,顫抖說:“這是你們編造的。我沒有將紙張放在香案上,我明明……”
這時,兩個衙役,拖著一段肉軀經過。翰林掩麵。
蘇韌半捂住眼,像是不忍心。他笑語:“你們不是很要好嗎?連你都不敢再看一眼他?”
那翰林二話不說,立刻簽字畫押。他低聲道:“我要到堂上去。”
等到了堂上,那翰林猛對眾人高叫道:“我翻供,你們使用酷刑折磨我的同僚。這件事,楊掌院,陳閣老遲早會知道!”
吳侍郎拍手,與蘇韌相視一笑。那翰林掐住喉嚨,他見自己的同僚,完好無損,跌坐書案旁。那人也抽泣道:“你不是好好的?我恨不得跟你一起死!”
蘇韌走到蔣聰的身邊,大聲說:“堂堂錦衣衛堂,哪容信口雌黃。吳大人,請定案!”
蔣聰像是有點虛脫,眼看蘇韌接過毛筆,把翰林最後供詞中的“楊掌院,陳閣老”塗黑。
他們送走了吳侍郎,蘇韌拉著如夢初醒的蔣聰,到了錦衣衛獄的門房內。
他笑容可掬,指著桌上的東西,對蔣聰說:“蔣兄,好不容易,你我可交差了。在外辦公,一切從簡。我們一起吃晚飯吧。”
蔣聰望去,熱氣騰騰,麻油上浮著聰花,白麵蜿蜒,紅肉絲絲紋理清晰。
他按住胃:“嘉墨,這……這是牛肉麵?”
蘇韌展眉:“是啊,蔣兄你忘了?中午的時候,我不是說,還要請你吃嗎?”
蔣聰一陣惡心,不由俯身,蘇韌指法輕柔,冷眼拍他的背。
等蔣聰嘔吐完畢,蘇韌把一包銀子拿了出來,乾脆說:“這六十兩,是吳侍郎給我們的。你我兄弟分了就是!”不等蔣聰退讓,就把銀子放到蔣聰的袖子裡。
他目光灼灼,蔣聰麵色慘白,不得不低頭:“嘉墨兄,錢我收下。今後在內閣,請您關照。”
“好說”,蘇韌吃牛肉麵,津津有味。他早就想過,要把蔣聰拖下水。既然自己撞過他作弊,就讓他和自己一起“受賄”。這六十兩,是不可能暴露的。蘇韌早想好了,自己名下的三十兩,過幾天要拿到慈悲寺去,在捐獻冊上寫著“江南蘇韌,為皇子祈福捐納。”
即便是將來暴露,他也是辦了功德……
蔣聰逃開了錦衣衛大獄。蘇韌望著滿月的星空,想起一首舊詩,他不禁吟道:“此世即我世,滿月即我月……”他停住了,查看結冰地麵上自己的身影,他離滿月,還有無數的路程。
他想起,自己還留下幾頁酷刑,放在刑堂的桌麵。他匆匆往回走,穿過黑暗的監獄。
夜已太深,錦衣衛獄大多數犯人,早就入睡。此時,卻有個人,衝走廊中的蘇韌大喊:“蘇大人!蘇大人!”
蘇韌驚詫,摘下走廊中的一個火把,端詳那個犯人。
他是個年過半百,賊眉鼠目的人。頭發稀疏,胡子也稀疏。
蘇韌脫口而出:“牛大興?”
他這才想起,譚香被騙後,原來的房東,牛大興夫婦,都被寶翔關進了錦衣衛的監獄。
牛大興竟然伸手,抓住蘇韌的袍子:“蘇大人,求您饒了小的吧!小的被豬油蒙了心,才會象蘇太太下黑手,小的活該碎屍萬段,但啊呀呀,這牢裡比下地獄,還難熬啊……”
蘇韌內心一轉,想起牛大興夫婦,倒不是全無用處,他正盤算,牛大興咳嗽著,俯身在地,說:“蘇大人,隻要您讓小的出去,小的夫婦洗心革麵,在您家裡做牛做馬……房子地契,立馬改您的姓……”
蘇韌露出微笑:“沒那麼嚴重,我不知道你還在這裡,不然,我也會勸那位爺放你老出去!”
牛大興抬頭,眼裡擠出一點點淚:“蘇大人,您是小的再生父母。為了報答您,小的什麼都要告訴你。小的第一次見您,就想到一段往事……”
蘇韌腦海裡閃過他和牛大興初次見麵……他想到什麼往事呢?和自己什麼關聯……
牛大興將蘇韌的茫然,看成默許,急不可耐說:“小的當年,乃是一個和尚。小的那老婆,在妓院裡當大姐。我倆偷偷定情……廢帝的時候,連年災荒,民不聊生。小的寺廟再也找不到香主,老婆她那家妓院也關門了。小的就還俗,老婆到了空廟裡和我住下……“
蘇韌打斷道:“牛老,你究竟要說什麼事?”
“是啦是啦,您說話的樣子,好像那一位……”
“誰?”蘇韌問。
“二十三年前,一個風雨之夜,我倆早早睡下,半夜裡,卻有人敲開了破廟的山門……”